黄泉之国,又被称之为黄泉比良坂。
在她作为斋宫所信奉的神道教中,黄泉之国是世界上第一位死去的神明所居住的国度。
据说,世间由此划分出了明确的生与死,生者居于人间,死去的亡魂去往黄泉,天地轮回的规则由那位神明的死而衍生,赋予。
但是八岐大蛇告诉过她,古时的神明自天地而生,不受人类的信仰约束,那样的神明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杀死祂们。
如此说来,不免有些好奇,那第一位死去的神明为什么会死去呢。
这实在是相当矛盾。
自古以来,死亡实在是个叫人避忌的话题。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流动的血还未凝固,气息才刚刚从鼻孔消失,皮肤也还没有变得青紫,宛若安静地睡着一般,渐渐的,脉搏才像秋日到来的蝉声平复,体温犹如褪去的海浪变凉,到最后,涣散的瞳孔放大,变得灰雾浑浊,身体彻底变成一堆沉重僵硬的肉块。
她短短的一生中,已经见过无数死去的生命。
被打死的猫。
饿死的狗。
病死的人。
还有,被妖鬼杀死的人类。
十五岁册封斋宫的袚褉仪式,净身的神水在太阳中洒下,前天冠垂下的流苏摇曳,她拖着迤逦的小祭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神情肃穆的神官在念冗长的祭词。
他说过去的罪责将被净去,此身不再作为人,而是奉献给太阳的使者,请天照大神细数她曾经犯下的过错,并施以宽容的威光。
神道旁向前一盏一盏点亮的石灯,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的脚步后退,浮光掠影的春日,她的眼前浮现出过去一幕又一幕的光景。
过错这种东西,有时候其实很暧昧。
小点的叫错误。
大点的叫罪孽。
而她总是在犯错。
这一生的错误能与罪孽并列的,也不是没有。
她幼时死去的猫,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在京都,死亡和疾病是人人避之的忌讳,每年鸭川无力埋葬处理而抛弃的尸体多如春日疯长的草芥,阴阳寮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举行驱邪祛秽的祭祀。
她第一次去往鸭川,就是将自己死去的猫偷偷埋在那里。
十二岁那年,护送她前往嵯峨野宫死去的人们,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那些尸骨无存的灵魂将去往何处?
他们亲人哭泣的模样、坠落的眼泪都被她虚假的谎言掩盖。
此后,作为卜定的斋宫踏上旅途,犯下的错误开始变成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她犯下的错误越来越多。
因为她曾经放弃过一些生命。
有形的生命脆弱又短暂,残忍狡猾的妖鬼肆虐无度,兜兜转转的过程中,依旧会遇到和之前一样的情况。
同样只有她一个人。
同样哭泣求救的人类。
青面獠牙的妖鬼拿残存的人类威胁她就范,诱惑内心脆弱的人们背叛她以换取求生的机会。
和那次同样的境地。
第一次,她贪心而自大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到最后没有任何人得救,她自己也差点葬身妖腹。
但是,第二次开始,不再让自己置身险地以拯救那些被当作人质哭求的人们,她利落又果断地引箭、搭弓,没有再理会众人的哭嚎,而是不断地射箭。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妖鬼一只又一只在她的箭下凄厉地消亡。
人类哭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救救我!」
脚下有路过的男人拖着残躯,遵循生的本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脚腕。
她用箭尖射穿对方的手,迫使他放开自己,然后不断地向前走。
就此,恶毒的咒骂混合着凄凉的惨叫从那人的嘴中不断地响起。
「你要去哪里?!」
尖锐的嘶吼。
「快救我!」
疯狂又危险的目光。
「快救我啊!臭女人!」
充满恶意的欲望。
「谁让你往前走的!」
「我在这里!」
最终,那样的咒骂也归于寂静。
属于他们的血在污秽的大地上蔓延,原本还在挣扎的手脚软绵绵地垂地,妖鬼的残骸与人类的尸骨七零八落地混在一起,她最终独自站在黑暗中,脸颊、发间、身上都溅了温热的血。
黑暗中,残存的人类惊惧地看着她。
她安静地朝他们递出手。
回应她的,只有他们瑟瑟发抖后爆发的哭喊。
「为什么不救她?!」
狰狞发红的双眼堪比恶鬼。
「你刚刚明明能做到!!」
怒吼狂哮的声音比野兽还要暴怒。
「你离得那么近!」
拽着她质问的力气将她的双脚提离地面。
「你明明可以救到他!」
但是,她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一丝愧疚。
她冷淡而平静地凝视含怒的人们。
人类有时候真的很贪心。
自己侥幸获救了还不够,还奢求自己爱的人也能够活着。
但这是人之常情。
苛责不得。
她说,他们被我放弃牺牲了,但你们获救了。
她只有一个人,拯救不了所有人,就算像第一次那样,用灵力治愈好所有人,但只要无法逃离妖鬼的魔爪,无法消灭妖鬼本身,那么最终迎来的依旧是永无天日的折磨。
她治好一次,妖鬼开膛破肚一次,她治好第二次,妖鬼折肢断骸两次,她治好第三次,妖鬼嘶咬啖血三次……如此往复的疼痛与折磨将持续到她死去,那她的力量与存在,又到底是为他们带来生的希望还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有时候,为了更多地拯救什么,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她不是神,拯救不了所有人。
只有神明才负责拯救众生。
她能救的,只有力所能及的部分。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偶尔,也会有累和麻木的时候。
曾经有一次,她对面一大群妖鬼,那一天,到底在血腥的密林中战斗多久,日月升了几次,星星流转几轮,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射箭。
所带的木箭没了,就用灵力构筑的箭矢。
所带的弓断了,就用退魔刀挥动。
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安静下去的,也没有印象了。
腥红的血水浸透湿黏的大地,林立的树影上挂着目眦尽裂的头颅,属于妖鬼的残秽化作黑烟,在红月之下消散。
长时间的战斗让意识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不断挥动刀箭的四肢和身体带着生命受到威胁时爆发的杀意,当她在寂静之中听到草丛的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时,她猛然转头紧绷的神经已经驱使自己转瞬抄起脚边遗落的弓和断了半截的箭,将染血的箭尖对准动静传来的方向。
几乎没有思考。
噔的一声。
弓弦留下颤动的残影,如飞鸟一般疾迅的箭矢瞬间脱弦而出。
凄厉而孱弱的叫声回荡在血月之下。
咩的一声。
她空白地站在原地,溅了血的脸上还残留战斗刚刚结束的麻木。
还在飞速转动的脑袋其实已经判断出自己杀了一只羊。
但是,那只是一个结论。
就像一句没有任何情感的、仅仅在脑袋里停留了一下的话。
直到激荡的血液平静下来,属于人类的情感才仿佛回到身体里,她慢慢走过去,拨开草丛,在那里看到了一只幼小的羔羊。
雪白的羊毛染上污秽凝固的血块,锋利的箭已经贯穿了它的身体,夺走了它的生命。
浑浊的眼睛凝视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看向前方仅存的、一块绿盈盈的草地。
而她凝视它的眼睛。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
那一刻,她仿佛在凝视一位神明死去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一个错误。
善解人意的神官在事后安慰她,说那不是她的错,是它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说,它的出现是错误的。
就像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幼儿。
那不是她的错误。
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次,她并没有得到宽慰。
明明那只是一只羊而已。
明明有时她连同类都可以放弃。
或许,那不仅仅只是一只羊。
它会让她联想到在她眼前无辜死去的人们。
那些因她而死去的人和生灵若因怨气化作徘徊人间无法往生的亡灵,那么,她是否也需要让他们得到安息才能使自己得到慰藉。
为此,生前的她已经决定去寻找黄泉之国。
她离开嵯峨野宫,穿过东西的陆地,走遍出云的土地,路过那里的海,穿过被诅咒的出云城。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将出云与自己想要找到的少年联系起来。
她只是想要找到灵魂的安息之所。
不是为了自己往后的死。
她只是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想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
当须佐之男说要为她建立黄泉之国的时候,明日朝狠狠吓了一大跳。
她惊惧,惶恐,第一反应不是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谎言,而是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似乎窥到了某种沉重的命运。
那是一道转瞬即逝的预兆,快得就像错觉,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须佐之男所掀起的风暴袭卷。
金色的平原刮起了偌大的风。
苍冷的闪电划过天际,月光被翻涌的云层逐渐隐蔽,丰饶饱和的麦香萦绕在天地之间,打雷的瞬间,整个天空都仿佛被撕裂开来。
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如巨浪般涌来,世界骤然变得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雨欲来的冷凉之感,诞生自雷霆风暴的神明拥有的力量似乎足以翻云覆雨。
但是,当她站在缭乱的狂风中,却见眼前的少年那么安静地走过来,又那么温柔地伸出掌心,想要牵起她的手。
她没有动作,若是往常,她总是主动地、贴心地、柔顺地迎上去,所以这一次的无动于衷仿佛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她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你又没见过黄泉之国……在遇到我之前,你甚至不知道它……”
他却轻轻道:“但是,如果真有那样的地方能让你的灵魂得到安宁,那我愿意去相信它的存在,也愿意去为你创造。”
“……”明日朝觉得须佐之男有点狡猾。
他其实总是这样狡猾。
而她只能无助地摇头,不断地摇头。
她垂眼说:“有一位神明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闻言,他终于不再说什么,反倒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鸡,哑口无言。
鎏金的瞳孔微微眯起,就像蜇伏的野兽流露出的一丝不满一样。
安静的等待在他们之间蔓开。
少年的沉默来源于他本性的寡淡,但是,最终,绵延的寂静却是率先被他无力的声音打破:“再往前走,就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所设置的结界的边缘了,穿过它出去后,都是肆虐的妖鬼,但我要守护这里的人类,守护他们生存的这片净土,无法再送你往前走了……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啊。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对此,他才继续轻声道:“明日朝,你说人死去后还徘徊在人世是有无法了却的怨念,那么你的执念是什么呢?你来到我身边,难道仅仅是为了这样离开我吗?”
对此,她张了张嘴,茫然的神色爬上了脸庞。
……是呀,她为什么还要来到他身边呢?
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恨?
明明已经没有见他的理由了。
所有的爱恨嗔痴都应该随着那一天劈下的天雷泯灭。
不管是她违背自己的誓言爱上他,还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