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发丝如同没有形状的水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流逝的时候,他努力拢紧自己的指尖,将其紧紧地攥在手中。
尖锐而锋利的漆黑冷甲陷进雪白柔软的肌肤里,在上边留下刺目的血色。
见状,他蓦地放松力道,却看见自己单手持着长剑,身上的腥骇之气像天上的浓云一样,在倾落的大雨中笼罩着臂弯中沉默的影子,挥之不去。
须佐之男又梦到了那天的光景。
他梦到祸害人世已久的六恶神终于在太阳的辉光中封印于六道之门,他梦到白骨森森的大地在响彻天地的雷鸣和大雨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天上,太阳金晃晃地照。
地上,被他降伏的巨蛇遍体鳞伤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可是,对方却还是发出了饱含讥诮的笑声。
他冷目下移,眼睁睁看着怀中的灵魂在那样心生不快的声音中,渐渐化作透明的雾,然后消散,就像当年流逝于掌心的海渊血水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留不住。
眼帘中,狂乱的飓风带来满目飘摇的雨丝。
天上的月亮早已隐去,最后一丝清冷的月光钻进天地间的云缝,重伤的巨蛇化作青年之姿的人形。
八岐大蛇掀起雪白的羽睫,割裂的光影在他高挑的身形上铺就虚幻的色彩,与之产生碰撞的,是身上都是斑驳铺展的血色,但是,他怀抱着的影子依旧白如飘落的绒雪。
他说,须佐之男,你又要如何从我手中夺走她?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冷冽的雷光就从眼皮上掠过,须佐之男已经在电光火石间挥剑贯穿了蛇神身披白袍的胸膛。
由雷霆与神骨锻造的刀锋向上劈开了对方的喉咙和脖颈,喷溅而出的蛇血冰冷,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怀中的人影一身,然后洒向熙攘攘的尘世中。
天地间的洪水还在汹涌澎湃地掀动,须佐之男再次将八岐大蛇降伏在大地上时,对方充满快意的笑声依旧在回荡。
须佐之男凝视怀中被蛇血染脏的灵魂,当他伸出自己也满是污秽的手时,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眼前的光景仿佛与记忆中海渊的画面重叠,明明已经将她再次夺回,明明她就近在咫尺,但是,却感受不到丝毫的重量和真切之感,好像只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就此,他骤然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怀中空无一物。
“……明日朝?”
……高天诸神不需要睡眠,是什么时候养成这样的习惯的,他已然遗忘,但睡去前还被自己小心翼翼地拥抱于怀中的灵魂已然不见。
他在这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如若无法彻底斩杀八岐大蛇,那么,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夺回她的灵魂。
为此,在前往关押八岐大蛇的神狱前,他于神王殿前,向尽头御座上的太阳女神郑重进言:“人类一族本性纯良,却被以八岐大蛇为首的六恶神所害,恶神们虽已被封印,八岐大蛇也已关押神狱,但恶神作为原初之神,拥有无穷的生命力,只有将他们诛灭,才能让人间太平。
诸天众神因行刑神的最后一句话而满座哗然。
风涌云舒的高天之上,无数神目裹携着飘逝的云烟闪烁,祂们因预言之神所给出的一个可怕的预言而聚集于此,聆听三贵子的申言。
须佐之男立于殿中,让那柄与他神骨相融而铸造的巨大神剑飘浮于高天大殿之上,悬于众神头顶。
他单膝跪地,不亢不卑地说:“今日众神在此,我愿第一个请愿,诛杀邪神八岐大蛇。”
众神又是一阵哗然。
祂们遥望悬于高天的神剑,那剑身巨大无比,耸入云霄,在缭绕的云层之上被辉目而暴虐的雷光萦绕,象征着雷霆风暴之神衹的极致武力和强大。
也就只有须佐之男才敢将自己的剑狂妄地悬于众神之首的神王殿上。
有声音忍不住在那之中反驳他:【贵子真是英勇无畏,令人钦佩,但自开天辟地以来,神族只增不减,从来都不曾有神衹经历过湮灭,更没有神弑神之事。】
心中明了此言的暗意,但须佐之男只是阖上冷冽的双目,垂眉不言,不置一词,似乎只等御座上的神王定夺。
然而,最先发话的不是天照大御神,而是一旁与他同为三贵子的预言之神月读命:【怎会没有?】
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上的每个角落,叫云层之上的众神也聆听得真切。
【世界开辟之初,火神迦具土焚烧大地,使海水蒸发,云朵消散,风流紊乱,天地间的一切都被他燃烧殆尽,众神震怒,意欲讨伐,不也被他烧成灰烬,这难道就不是神弑神一说?】
众神默然。
月读命言尽于此就已退下,不再多说。
但众神皆知,弑神的火神迦具土又是被天照大御神所降伏湮灭,如此说来,神弑神的事迹,自开天辟地起就已有先例。
于是,立马有声音又说:【火神迦具土实乃罪神,他弑神实乃天大的罪过,神王天照大人诛灭他乃应天而行,顺应天道之理,须佐之男大人诛灭邪神八岐大蛇也是如此。】
话至于此,除了尚未发话的天照大神,众神已无异议。
但有神又道:【可神的力量与万物同在,蛇神更是自天地开辟以来就存在的古神,如何才能毁灭?】
须佐之男眼睛都没有抬一下:“锻造神器作为刑具,毁灭其神格。”
【可这样的神器到底该如何锻造?】
这一次,众神不再等待须佐之男的回答,而是将所有的眼目都望向御座上的太阳女神,等待神王最后的裁定。
沉默已久的天照大神终于伸出手,指向悬浮于大殿上的巨大神剑。
她无悲无喜的声音说:【以此为模,雷电为锤,尘世为炉,取神骨而釉,锻造刑具六把。】
须佐之男立马道:“我愿献骨。”
【以汝之骨之芯,蛇神之血为釉,名之——天羽羽斩。】
天照大神庄严地降下神谕。
【其器如明镜,可映照出与受刑者同等的力量,从而获得处刑之力,将罪神诛灭。】
【此剑铸成之后,将交予行刑神须佐之男执行,以用来警醒众神,威慑众魔。】
此言一出,众神又是哗然。
能屠戮神祇的神器交由冷酷暴虐的雷霆风暴之子,无异于在众神的头顶和心中又悬了一把巨剑。
众神惶恐非常,但又不敢在须佐之男的面前表露太多,一时间,祂们不免想起了众神今日聚集于此的缘由。
一切皆因预言之神月读所给出的一句预言——
【神明若有异心,高天原或将陨落,弹指一瞬,灰飞烟灭。】
本以为是指犯下重大罪行的邪神八岐大蛇,为了杜绝那样可能存在的未来众神才聚集于此,但如今看来,这句预言放在手持弑神之剑的须佐之男身上,也并非没有可能。
比起现在已经降伏关入神狱的八岐大蛇,或许时刻存在的、更大的危险就站在大殿之中。
对此,须佐之男却视若无睹。
他冷峻清冽的面容没有一丝动摇,立马便道:“领命。”
然而,应下后,年轻的神祇却久久都没有起身,只是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沉默一时间在大殿中弥漫。
片刻后,太阳的辉光才再次闪耀。
置于眼前的八咫镜映出黑金的高天武神安静垂首的模样,天照大神道:【蛇神由世间邪念所生,但邪念并非恶行,恶行也不尽然出于邪念,然而,邪念使万物腐化,即使强大如你,也无法在蛇神堕化的侵蚀中保持神圣无罪,此神器若以你骨为芯,则非邪神之血不能制衡,若用蛇神之血,则一旦铸成,就躲不开罪孽轮回的因果。】
【在预言中,执此剑者,必将犯下更深的重罪。】
【须佐之男啊,你为武神之首,强大到能摧毁世间的一切,可因果无形,永远无法斩断,你可有此等决心?】
须佐之男终于抬起了眼睛。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眼底金色的眸光映着太阳的光芒,交错成十字的准星。
他直视御座上的太阳,道:“若是在那一战之前,我能断言,我的决心即便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闻声,天照大神又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半晌后,她才问:【如今呢?须佐之男,如今的你,到底在看向什么?】
须佐之男冷静地答道:“因果。”
搁置于神座上的指尖一顿,太阳女神不禁翕合嘴角。
【须佐之男,你难道……】
……
从天照之神的神殿之上离去,越靠近神狱所在的地方,太阳的光芒就愈发微弱,黑暗中,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一道仿佛永无止境的螺旋石梯蜿蜒而下,他不免想到通往黄泉之国的比良坂。
待他行至尽头,通过九百九十九道大门,神狱的入口伫立于此,但笼罩而来的黑暗已然吞没一切有形的物体,若非周围的雷光照亮前路,他也难以辨别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里。
他用神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刺目的雷光就此闪过,短暂地照亮了周围。
有撕裂黑暗的冷光从渐开的门扉外劈进去,震碎了狱中遍地攒动的群蛇,也勾勒出里边的情景。
线条纤细漂亮的双腿在蛇神的腰间紧绷着,被蜿蜒的群蛇盘绕。
由蛇鳞所覆的掌心张开五指,如同蛛网,盘踞在背部那对颤动的蝴蝶骨上。
当年死亡的时候,她才刚满十五岁,身子骨正是最为纤美细致的年纪,连带如今的灵魂也那么单薄年轻。
她黑发如绸,仿佛海藻铺在静谧的雪原上,当细腻的发丝从拢着的肩头垂落时,就犹如水流拨开净白的沙石,在其上流动。
在那之中,有自上而下垂落的银发像朦胧的纱幔,微掩住了她的脸。
她的后颈在对方的啃噬中弯起,连着弓起的脊椎腰线,像一只因受惊而紧绷僵硬的黑天鹅,那些斑驳而艳丽的痕迹遍布胸口,但由疼痛而产生的痉挛甚至让她无法支撑起身体,只能颤动地翕合嘴角。
很快,就有柔软的丝帛覆上了她赤|裸的身体。
上边流动着翻涌的纹样,但是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艳红的血色。
明日朝温顺地任由须佐之男抱起她,倚着他的肩头,恍然地看着他悬浮的耳坠在金色的发间闪闪发亮。
将她从八岐大蛇身上抱起后,须佐之男便转身要走。
神狱里涌动的潮水散发出溃烂而腐臭的瘴气,从黑暗的角落里蜿蜒而来的群蛇拨开水流,在雷霆的光亮中化作遍地堆积的尸骸,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当八岐大蛇戏谑的笑声从身后慢条斯理地传来时,她忍不住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
再一睁眼时,入目的已不再是须佐之男棱角分明的侧脸,而是再次回到了八岐大蛇的膝上。
原本被吊起折断的双手已经挣脱锁链,正像抚摸僵硬的木偶似的,将尖锐的五指陷进她漆黑的发间游离。
从她的角度望去,八岐大蛇的脖颈白得过分,冷青的血管如同蜇伏的树根,明显地盘踞在那副人形的身躯下。
明日朝倚着他的臂弯,平静的目光从他起伏的五官上慢慢掠过,看着看着,便伸出被丝帛所绕的手臂,将掌心轻轻贴在了他心脏的位置上。
那里边并没有跳动的迹象。
神的命脉是神格,五脏六腑这些东西对神而说,本就不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这让明日朝也产生了一丝自己在触摸一具冰冷的木偶的感觉。
他对此不甚在意,目光甚至一瞬都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对原本已经走远的须佐之男笑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当真要这样空手而归?”
闻言,须佐之男一言不发,下移瞳孔,瞥了一眼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后,终于转身望来。
他鎏金的眼睛极其锐利,却不再冒然上前来抢夺她。
他明显意识到八岐大蛇不会让他轻松如愿,便只是站在原地,冷淡地低声道:“听上去像是一个等待被行刑的罪犯在盼着我来。”
“你不也一样吗?”覆着蛇鳞的五指从鬓间的发梢上抽离,轻轻抚上她的脸:“高天原的行刑神,来见我的路上,你的心中很是期待吧——当然,怕你不为这些被杀的神使来,我还专门为你备了这份大礼。”
冰冷的瞳孔下移,八岐大蛇似笑非笑的侧脸其实看上去总是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