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现在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
她是躺着还是在坠落?
她是睡着了还是消散了?
八岐大蛇还在自己身边吗?
他还束缚着她吗?
还是说她其实已经像那张弓一样,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如今只是像尘埃一样散布在了这片黑暗中。
她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了。
她尝试发出声音,本能地唤出了一位神明的名字:“月读大人……”
那能称得上是求救吗?
她不知道。
但她想要得到回应。
因为她需要一个坐标,一个参考物,一个证明自己身处何处以及自己现在是谁的对照。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很漫长,她终于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那是她所熟悉的、潮水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她,然后抓住了她的手。
她是在被触碰到的那一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的,就像一个漩涡的中心,她原来所有流失出去的东西终于以对方与她的牵连为原点,随着涌动的潮水重新汇来凝聚到她的灵魂上一样,她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一刻听到的第一个名字:“明日朝……”
“是我。”
她终于承认那是她。
但是,对方却没有再回应她。
她不禁道:“……八岐大蛇?”
言毕,她凝结自己所有的灵力,失去月光的照拂,长久的黑暗即将吞没仅存的灵力,她试图靠微弱的光芒看清对方的模样。
但是,映入眼帘的不是美丽巍峨的白蛇,也不是端庄俊美的神明,而是一尊由漆黑而混沌的潮水凝结构成的怪物。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她这才注意到周围不再是狭间深不见底的虚空,而是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漆黑的潮水,无边无际到没有尽头。
有诡异而尖利的絮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那之中,眼前的存在仿佛是被潮水堆积起来的污泥——庞大,扭曲,却具有一种流动的生命力,并借着她此时产生的光亮,照着她的模样,依葫芦画瓢地生出五指来。
明日朝开始怀疑刚才叫她的是不是它。
她不禁问:“你是谁?”
“……你是谁?”它重复她这句话。
“……”她说:“我是明日朝。”
“我是明日朝……”它又跟着她说,仿佛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我是明日朝……我、我是明日朝……是……明日朝……”
它贫瘠的语言系统显然还不完全,只一会儿就濒临崩溃,只能同方才一样,吐出最后几个音节来:“明日朝……”
“……”
沉默间,她诧异地看着它慢慢扭曲、变形,就像捏陶瓷娃娃一样,渐渐地变成了她的样子。
然后,‘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言语平顺道:“我是明日朝。”
“……”
但是,仅仅一瞬,‘她’就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往上吊去,明日朝顺势抬头时,见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被撕开扔落下来的残肢断骸。
咚咚咚的。
一只手被扔下来。
然后又是一只手。
紧接着两条腿,躯干,头颅。
就像被撕烂的布偶一样,血淋淋地浸没在潮水中,然后被争先恐后地吞噬。
鲜红的液体从上边滴落,她听到了头顶上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这种东西会读取记忆进而拟成他物,然后取代原主,你最好小心一点。”
这么说的存在全然是一副少年的嗓音,其纤细的身形藏匿在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黑暗中,又被她的灵力隐隐约约地照亮。
她看见鳞片斑驳细密的蛇腹在潮水中逶迤,不再是森白空洞的白骨,有雪白的影子坐在巨蛇的头颅上,两条赤|裸纤细的腿从上边垂下来,既不装腔作势地交叠,也不乖巧矜持地并在一起,真的只是垂下来,像走累了的小孩随地坐下,任由它们在空中晃呀晃,晃得足尖微斜,后跟蹭上了紧绷的蛇鳞。
她抬眼往上看,借着微弱的银光,对上了他紫罗兰色的眼睛。
银白的发丝略微弯曲,像迷蒙的纱雾披在肩上,少年身形的神明看上去单薄得过分,明日朝从来没见过他这副姿态。
他的双手随意地支在腿上比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手势,背脊微佝,像坐姿已经懒散惯了矫正不过来的坏孩子,或是跑了很长一段时间疲惫的旅者,雪白柔软的衣物犹如群蛇绕着苍白的肤色一般蜿蜒地垂下来。
但是,他的棱角并不冷硬,相反,他掀起的眼睫根根分明,有一种符合外表的柔软与青涩,其垂下的眼睛和嘴角都在朝她笑,懒洋洋的,让他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轻盈又熟悉。
她终于道:“八岐大蛇?”
“是我。”他说。
她道:“你怎么是这副样子?”
他陌生的声线生涩而喑哑,从头顶上遥遥地传来:“神明之姿不可窥,因而变幻莫测,这又有何奇怪的?”
闻言,明日朝不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反倒问他:“你早就醒了?”
对此,他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不带重量的笑:“看样子你还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看到巨蛇在他的支配下屈尊蜿蜒而下,伏着他微微低下姿态来。
雪白的脚踝交叠,少年身形的邪神拢着纤瘦的肩,用手轻轻支着下巴,漂亮的瞳孔下移,眉舒目展地朝她笑:“比起这个,你还是把你的灵力先收一收吧,这里的家伙没见过光,会趋之若鹜地过来的,这里本来没有光亮,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的面容,像刚才那样的东西,就算读取别人的记忆,也只能看到同样的黑暗,因而无法模仿对方的样子,你可不要开了先例。”
“这里到底是哪里?”明日朝依言收起了灵力,眼帘中立即陷入一片单调的漆黑中。
她感觉到危险的蛇信近在咫尺,有滑腻而冰冷的足尖伸来,像恶作剧一样,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勾着她的指尖蛊惑她往前走来。
明日朝轻轻握住了对方的脚踝,就像过去不能视物的日子里握住牵引的树枝。
“虚无之海。”耳边终于传来了少年带笑的声音:“世界真正的终结之地,一切生命诞生的摇篮。”
“你的故乡?”她却只是平静道。
“故乡?”黑暗中的存在一愣,似乎因这个陌生的字眼而发笑,但是,很快,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突然隐去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某种轻飘飘的冷意化作实质,附骨之疽地漫来:“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吗?”
“怎么了吗?”
她不解地歪了歪头,然后作出试探性的询问。
“他还说这里藏着能杀死你的秘密,是真的吗?”
黑暗中的冷意一顿,然后瞬间如同雾般宽容地散去。
手中的脚踝化作柔软的蛇游离而去,对于她这个妄图窥探神袛秘密的人,他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竟像垂怜一个被欺骗的可怜人一样,满含悲悯地笑道:“那你大抵是被他骗了,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
“那真可惜。”她非常坦诚,表情上却没有一点失望:“我就是为此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