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波浪摇曳着……”
“于时空洪流中徘徊不去的人,在那漫长旅途的尽头,回归光辉的月亮之上……”※
轻快而柔软的歌声在月海中响起的时候,她手中明红绣金的手鞠球在她的轻抛中飘向头顶,飞向了站在对面几步远的星之子。
“眷恋的美好已成过往……”
“向怀念的故乡飞去的这份思念,抚慰着远离故地的自己,化作摇曳的微光引导着去路……”
火红的手鞠球落下又腾起,与月海之上幽蓝的圆月重叠又错开。
她仰着头,见手鞠球被对方接住后又抛来。
她一边笑着,一边唱着有节奏的歌,纤细白皙的十指在碰到手鞠球时往上轻轻托去,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场小时候没人陪她玩过的抛球游戏。
“安乐之地所在的远方……”
抛过去。
“送行之火所指的终点……”
飘过来。
“今宵的夜啊,请不要天明……”
又抛过去。
“直到找回迷失的道路为止……”
又飘过来。
……但是,手鞠球这次没能落在她的手上。
她带笑的歌声戛然而止。
低头寻着手鞠球最后偏离飘去的方向看去,她看见那颗手鞠球轻轻落在了一只由漆黑的冰晶构成的掌心中。
她需要两只手一起抓的东西被对方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接住,来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行宫,又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愣了一下,才弯了弯眼睛,晃开一个笑,说:“月读大人,这个不是这样玩的,您应该碰到它的时候就将它抛还给我。”
闻言,对方微微偏头,鬓边弯曲细密的发丝拂过了狭长但并不显得凌厉的眼角和浅薄微笑的嘴角。
他说:“这不是人类小孩子才玩的东西吗?”
“是的,我最近闲来无事做的,虽然有些粗糙。”明日朝站在走廊边下,目光温和地掠过了因月读的到来而在走廊上争先恐后探头探脑的星之子们,朝他笑着说:“我正在教它们玩,在我所在的时代中,小孩子没有玩过这个总觉得有些遗憾。”
“到底是你想玩,还是它们想玩?”
他这么问的时候,那副宛若面具的表情没有变化分毫,语气倒是分不清是调侃还是打趣。
明日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先为被戳穿了心思,还是应该为自己在他眼中如同孩子一样而做出反应。
没等她回答,他又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是镇魂歌。”这次她答得很快:“可以安抚亡灵、让死者平静的歌。”
对此,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将手鞠球抛来,见状,笑容再次在她的脸上绽放,她像雀跃的飞鸟一样,轻轻踮起脚尖微微跃起,像是要去触碰向她飘来坠落的红日一样,伸出了企及的指尖。
月上穹宇。
琉璃所化的宫顶瓦檐上往下流动着瀑布一般莹亮的月辉。
明红绣金的手鞠球孤零零地掷于角落,又在某一刻被从影子里扭曲而来的冰晶悄悄卷走,隐约间,似乎听到了星之子们奔向宫外时无形而欢快的絮语。
“如今还会崴脚,这副躯体确实太过脆弱了些。”
戴着冷戒的手轻轻拂过了她的脚踝,细密的疼痛就已不复,月读将她抱进行宫里的时候,宫殿里并不黑暗,但她还是点亮了烛光。
袅袅青烟升起,暖色的光芒与满目幽蓝的冷辉碰撞,虽然只是豆大点的一缕,但是却柔柔地晕开了暖光。
她说:“也没有那么脆弱,这只是一个意外。”
他不冷不淡道:“虽然同样诞生于月海,但你和星之子们不太一样,你会疼,有温度,会受伤,下次还是小心点为好。”
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端坐在殿内,看见走廊外由月光构成的、铺天盖地的飘纱像倾泻而下的雾,轻飘飘地流向远方的月海。
距离月读上次过来已过了好些日子了,她挨着他,忍不住支起身,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他。
他没有表示抗拒,而是顺着她矮下身来倚在了她身边。
披着银辉的长发像弯曲的银河从肩上一浑千里,纷纷扰扰地盖上了她的指尖,她好像能嗅到他身上有属于太阳的、暖烘烘的气息。
她忍不住将五指当作梳篦,游离于他的发间。
她喜欢他的长发。
与此同时,她把自己最近的成果笑着告诉他:“植被都长高了许多,盆栽里装不下了,我把它们都移到院子的土地里了,还有一棵梅子树苗,您要随我去看看吗?”
“等会吧。”他笑着说。
这段时间里,月读的行宫里最大的变化大概是偏殿多了一片铺满土壤的院子。
不再是晃荡虚浮的海水,而是踏踏实实的土地,原来应该从走廊上望出去就能见到的、一望无际的海面因她种植物的需求而筑起了一面院墙,在月海这样私人的神域里,要弄来一块土地还是得经过主人的同意。
当然,月读是位相当慷慨又敏锐的神明,他对她几乎有求必应,虽然她本身也没提太多要求,但是很多时候,她都未尚开口或察觉自己的心思,隔日就已经发现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或结果,有时候甚至会得到对方赐予的意外之喜,就像之前的火鼠裘。
对此,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所在的月海其实是神王大人的心海,她所思所想他都一清二楚。
如此想来,好像就算身穿繁复层层叠叠的衣饰裹得严严实实也无法让自己变得隐秘庄重起来,但仔细想想,对方是那样高贵的神明,若能知晓人心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也许在他那双看透命运的慧目里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赤|裸|裸的,没什么隐私可言。
若是在之前,她会诡异地感到轻松,毕竟自月海醒来后她自觉是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心思,但是当她现在再次看见这位神明先一步递来一个精致华贵的黑金盒子时,她却不免有些迟疑。
他只是平静地说:“给你带了点东西。”
“又要送我东西吗?”她探头问。
他将盖子打开,里边安静地躺着一面镜子、梳篦、青黛和口脂,做工都相当精巧,若是放在人间,怕是也是要地位相当高的人物才可能用上。
“……”
“怎么了?不喜欢?”微微抬了一下眼,对方扬着若有若无的笑,平静地问。
“倒不是不喜欢。”她困惑又有些迟疑地问:“只是这些东西这里也都有。”
“那是星之子带给你的。”他说。
她又问:“难道不一样吗?它们的意思不就是您的意思吗?”
“你要这样想也没错。”他微微垂眼,表情不冷不淡,但不容拒绝:“但是带都带来了,就收下吧。”
“谢谢您。”她露出一个笑,将盖子轻轻盖上,起身把它端回妆奁前。
临走前,她又打开低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从那面压在箱底的镜子上看到了自己平静的脸。
在人间,男子若是送女子这些东西,往往带有缭绕的情意,那位大人送她这些,难道是之前她说了那样逾距的话后被他当真了吗?
她正准备再盖上时,一只突然从身后伸来的手覆上了她的手,阻止了她。
“不试试吗?”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宛若幽魂一般响起。
她吓了一跳,透过摆放在妆奁上的镜面看到了身后一袭黑袍的影子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其中,披着银辉的长发倾泻而下,月读冰冷宁静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镜中的她的脸。
他在笑,弧度很浅,仿佛只是一张惯性的面具。
他又问了一遍:“不试试看吗?”
她一顿,没有再强制盖上盒子,而是把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
他这才满意地放开了她的手。
他说:“我帮你吧。”
“好。”
原本的铜镜被取代,新的镜面光滑如月光下的水面,清晰地映出他们在烛光中的脸。
醮取一些口脂染上柔软饱满的唇珠,细密漆黑的长发如绸缎般铺展开,他在镜前拾起青黛,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安静地垂下眼,为她一笔一划地描眉。
明日朝闭着眼,感受到眉梢上细痒的触感稍纵即逝,纤长的眼睫像濒死的蝴蝶一样,止不住颤动。
她在黑暗与寂静中问他:“月读大人竟然也会上妆吗?”
“没给别人试过,但我喜欢雕刻人偶,应该差不多。”他平淡地说。
“第一次听说您也有喜欢做的事情。”她有些新奇地说。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的语调不变:“哦?是吗?”
“嗯。”她轻轻应道,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有大动作,连声音都像是从微抿的嘴角喉咙下爬出来的:“在我的印象中,您总是在工作,没有一刻休息或属于自己的时间。”
此话并不假,在明日朝的观察中,月读是个工作狂。
他是掌管黑夜的神明,白天又要去处理政事,几乎没有闲暇,每天不是在打理高天原与人间的事,就是赶在去打理的路上,能分给她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多。
她忍不住问他:“不累吗?月读大人,难道您不用休息的吗?”
这本来是很冒昧的问题,或许神明本质上都是高傲的存在,并不喜欢示弱,何况是现任的神王。
自天照大御神在千年前那场由邪神制造的叛乱中沉睡后,须佐之男又不在,他就是天上最尊贵责任也最重的神明,他已经兢兢业业地打理了高天原这么久,当初被劈毁大半的高天原如今能稳定下来他功不可没。
明日朝印象中也没见过他有过任何脆弱或疲惫的时候,若非与他相处久了,知道他会说话,知道他会思考,他简直就像一尊坚不可摧的石像。
可是,月读又是位看上去相当温和的神明,就连如今她这样问后他也没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他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休息吗?我并不觉得累。”
安静了一秒,他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觉得怎么样算休息呢?”
她说:“吃饭?睡觉?”
他说:“神明并不需要睡眠,也没有口腹之欲,如果到了需要睡眠或是进食的程度,那已经是神力快要透支殆尽或是即将殒身之时了吧。”
她又说:“那散步?玩乐?”
这次他笑了。
虽然闭着眼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样飘扬的笑意是真实的,他的脸上一定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如此说来,也许来看看你就算休息了。”
“……我不是想让您多来陪陪我。”她在他的笑声中后知后觉地说,感觉自己在他眼中好像变成了一个贪心又怕寂寞的小孩子,她希望他别误会自己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您过于完美了。”
“哦?怎么说?”他有些兴味地问。
具体明日朝也很难说清楚,这位神明自认识以来就一直在笑,说话也优雅得体得挑不出什么毛病和过错,他总是脾气很好的样子,做事也细心缜密,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完美无缺。
完美到无懈可击,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缝,甚至叫旁人难以窥探他的情绪和喜恶。
完美到不近人情的距离感。
就算是常与她如此亲昵,就算此刻离得这么近,就算屈尊纡贵为她描眉画黛,也像是一个美梦一样,仿佛他所做的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所言所行总能完美地契合她的心思。
温柔体贴、完美得不真实。
她这样坦诚地说完后,却微微笑了起来。
他一愣,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原生的美丽竟是一种明艳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的冷酷与残忍:“但如今得知您原来也有喜欢的兴趣或爱好,所以感觉稍稍安心了一些,或许您可以将用来陪我的时间放在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上。”
描眉的青黛从她的脸上移开,轻轻落在妆奁上,他微微抬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又开始为她描绘眼尾。
但他的声音倏然变得有些冷淡:“难道你觉得我每次来见你也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任务吗?”
“……”
“若是如此,我何苦这样做?真是浪费时间。”他好像依旧在笑,但是语调却第一次变得有些尖酸刻薄起来:“难道在你心目中,一个完美的丈夫,也是一种过错吗?”
她蓦地愣住。
火鼠裘下的身体倏然变得僵硬,开始有些紧绷。
落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