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地下的一处房间里,晏云风在平台上的一张玉床昏睡着,嘴角流出的血被站在一旁的柏晏用指节刮去。
“最后一次机会了,”萧雯玉站在台下,“你真的要救他?”
柏晏收回手,在旁边的另一张玉床上躺下,说:“十年后,叫醒我吧。”
萧雯玉抬脚走上平台,整间屋子只有两张玉床散发出温润的光芒,房间里密密麻麻全是她画出来的法阵,遍布每一寸地面,延伸着攀上四面墙壁,参差不齐地停在半人高的位置。
若不是全心信任着萧雯玉,这个房间只一打眼,就活像个吞噬人命的恶阵,当然,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也没多大区别就是了。
萧雯玉换了身红艳艳的衣裳,衬得人娇艳美丽,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她不解:“元气大伤须得百年修养,提前醒来,你恐怕会有不可逆的损伤。”
柏晏望着房顶,说:“没关系的。”
萧雯玉有些后悔答应他了,“为了一个凡人,值得吗?”
值得吗?柏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先前萧雯玉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徒弟,所以才想要救他。但现在他想明白了,于是迟来地回道:“我不是因为喜欢才救他,人间数十载,我早已把他当作家人,是和白鹿一样重要的家人。”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对方刚刚的问题,而是说:“我这一生与许多人针锋相对,认识的所有人大都俱我恨我。”
他大概是第一次剖白自己,说的话有些没头没尾,“同你们这些能称为好友的人,还有许多日子可望,就连白鹿的生命也足够漫长。唯有他,每次午夜梦醒,我总是恍惚间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然后陷入心慌无措的境地,怕眨眼间已是他的百年之后了。”
“十年对我们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柏晏抬手看了看指节上那点血迹,“但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已经很长很长了,长到足以让一个少年成长为青年才俊。从出生到暮年,他也只有几个十年而已。”
“等我再次醒来,他或许已经成婚,甚至可能有了一个和他曾经一样可爱的孩子。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足以让他忘记自己曾经喜欢过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忘了我也未可知。”
是的,他知道晏云风喜欢自己,不是出于对师父仰慕,而是真真切切地喜欢他。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了,一开始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身后的视线愈发炙热,让他再也无法装作一无所知。
“直到今年他第一次昏睡过去,愈发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才忽然发现自己有多舍不得。”放下手,他又去看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晏云风,“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比起落下伤,我更怕再也无法看他长大……”
柏晏眨眨眼,压下了闪烁的泪光和喉间的酸堵,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想说的,可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他望向萧雯玉,笑了笑,眼尾泛着一点红。
闭上眼,柏晏陷入了一片浓重的漆黑。
人间俗世凡尘,这世上神仙妖魔无不期盼眷恋,拼尽一切都想在那世间走一遭,唯有他柏晏,却觉得最是难挨。
神仙情淡,妖魔热烈,只有生来一无所有的人间盛着这世上所有的情与爱,像是一个任谁都无法挣脱的漩涡,令六界众生无不痴迷深陷。
一脚踏入,万劫不复。
柏晏知道的,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谨慎地逃之避之。可人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哪怕只是小心旁观,也难免会被扑上一身的水汽。
就像刚从魔界离开,途径人间的那次。
白鹿实在忍受不了一身脏污,磨着柏晏给它洗干净,即使他们找了最为偏僻无人的深林,命运却还是裹着狂风将雨水打在了他的身上。
衣袍染水,像是站在瀑布下的那处小池般松垮潮湿。
……
两个月后,萧雯玉从地下那个房间走出来,第一个见到的居然不是乌黛,而是白鹿。
她那身红艳艳的衣裳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虽然不甚明显,却很容易就能闻出来是血。
那么多血,不知道是柏晏的还是晏云风的。
白鹿对血腥味十分熟悉,几乎是萧雯玉出现的瞬间就惊醒过来,化成人形。
“他们还好吗?”自从知道柏晏要救晏云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逃避,不找柏晏,不见晏云风,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了。
柏晏是他的主人,他珍视;晏云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重视。这两个人他都舍不得任何一个受伤,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又该如何面对的他,只能对所有人避而不见。
萧雯玉没回答他,问:“你在我这待多久了?”
白鹿耳边的金饰在背光的一侧,此刻显得有些暗淡,“两个月。”
萧雯玉点点头,那就是从一开始就守在这里了。
“柏晏需得修养百年,但他希望十年后能醒来一次。”萧雯玉拎着浸了血的衣裳,看到了刚刚出现的乌黛,“另一个不足半月就能醒了。”
这意思就是在告诉白鹿,这俩人他都能领走了。萧雯玉朝乌黛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虚弱地踉跄了一下,不等白鹿反应过来,乌黛身后散出一丝乌紫的光,就已经出现在跟前把人扶住了。
“他说的十年,是人间十年。”不太相信白鹿的智力,萧雯玉撑着乌黛的手回头看他,“你可别等那小子入了土再叫醒他。”
半月后,白鹿把逐渐稳定下来的柏晏送回他们的仙府,看着人安安静静地睡着,先是吩咐好仙侍随后又去禀报了神帝。
虽然神帝听了后好像没什么情绪,但白鹿看着对方悬停的笔,还是觉得对方在心里,已经把他家主人翻来覆去地骂了个遍。
回到仙府,他又翻箱倒柜地收拾出了一堆东西,通通装进了从柏晏腰间抽走的储物袋后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就回了妖界。
刚进荣北的地盘,他就听见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地僵持着。
“放开我。”醒过来的晏云风抽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头被荣北死死拽着。
荣北拽着人,摇头,“我不。”
晏云风再用力抽一下,脸色已经有点差了,“放开我。”
荣北十分顽强,也丝毫不怵他,“我就不。”
“那你告诉我,我师父和白叔去哪了。”晏云风松了一点力,妥协了一样。
荣北却丝毫力道都没放,“回仙界了。”
“我不信。”
“爱信不信。”
“那你放开我。”
“我不。”
他们俩也不知道在这里就这么僵持多久了,谁都不松口,也不放弃,杵在这跟傻子一样。
白鹿三两步跑过来结束这场闹剧,荣北见他来了就放手走了。
晏云风急切地抓上白鹿的手臂,眼睛登时就红了,“白叔,我师父呢?他是不是怪我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让他回来好不好?”
白鹿并不知道他是在为什么而道歉,也不知道自己逃避的那段时间里两人发生了什么。柏晏交待过他不能告诉晏云风实情,可他又实在狠不下心。
手臂被攥的生疼,白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身为仙人,他也有他的使命。”
眼前雾蒙蒙一片,晏云风死死地睁着眼,却怎么都看不清白鹿的脸,手指无措地松了一些,“不能……不能带我一起吗……”
他似乎是认定了柏晏在生自己的气,连挣扎都有些用不出力气了。
“十年……”
两颗冰凉的泪滴滚落下来,晏云风蜷缩的肩背颤了一下,抬头看向不忍心的白鹿,“什么?”
把储物袋给晏云风系在腰间,白鹿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他给你的,好好长大,十年后,他办完一切就会去找你。”
攥着袖子给晏云风擦了眼泪,白鹿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怎么这摊子就丢给自己了呢。可他叹了口气,说,“我也该走了。”
一缕金白的雾散去,无名之风乍起,院里的繁花散落进风里,蝴蝶脆弱柔软的翅膀在花心上颤颤发抖,它不知道自己是在悲伤失去栖身的花瓣,还是在握着那点花心和期盼,感慨自己至少不是一点念想都没有。
离开妖界的时候,荣北和奉命的乌黛来送他。
他们对晏云风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柏晏才认识的他,在妖界那么长时间,这人就不是黏着柏晏就是昏睡着,也没有交流感情的机会。
但荣北对谁都能叫一声朋友,待晏云风也多少有些他们两人自己的交情,“真的要回人间,直接待在妖界不好吗?”
“嗯。”晏云风站在来时没见过的那处湖岸边,垂下眼,笑容也淡了,“师父一定不想我安于现状,他以前说希望我多看看人间。”
荣北登时就张嘴想要偷偷说点什么,只是连半个音都还没发出来,乌黛的巴掌就已经推他脸上了。
“春城那次还以为柏晏是框我的,没想到他真的养了个孩子。”乌黛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晏云风。她刚刚不让荣北说,这会儿自己啧了一声,却还是点人道:“你往后至少不会再随随便便晕过去了。”
说完也不管晏云风有没有懂她的言外之意,挥挥手就算作是告别了。
晏云风转身踏上青石板路,一身湛蓝的衣袍,袖口和腰间都收束着,挺拔的身影倒映在天水一色的湖面上。衣袂翻飞、孑然一身、大步往前,他此刻像个安心恬荡的少年侠客。
日光晃眼,踏上湖心亭的前一刻,晏云风好像看到水面上的倒影不只有他自己,可真的低头去看时,却除了他落寞的神情之外空无一物。
是幻觉吧。
他这么想着,抬脚踏入了湖心亭,就此离开这个他失去了一切的地方。
直到他消失了,岸边一张嘴,声音就被乌黛推散了的荣北才终于能说话了。他无语地看着对方,“我还没给他血珠呢!”
“……”乌黛僵了一下,挣扎道:“柏晏那不是还有?”
荣北扯着嘴角,“离开妖界,他们有定其他地方见面吗?人间那么大,你让他们纯凭缘分偶遇啊?!”
知道自己办砸了,但连萧雯玉都没这么吼过自己,他荣北居然还敢把口水吼她脸上!
“现在去追还不晚吧!”猛地踩了一脚荣北,乌黛出了气,抬腿就往湖心亭走。
“欸欸欸——”荣北一伸手把人拉回来,“去了也没用,门的另一边是他脑子里想的地方,你怎么追也追不上,算了,就这样吧。”
两人就此达成共识和解,于是各回各家了。
再睁开眼时,晏云风周身的云雾散去,呼啸的疾风骤然从山间林野扑面而来。
一转头,不远处是一座分外眼熟的木屋。
晏云风被风迷了眼,抬手揉了揉后眼尾留下一抹红意。
那是当初他们长居三年的花海小屋。
虽然久未回来,但小屋受着柏晏法力的笼罩,推开门竟一丝灰尘都没有。简单安置好所有东西,晏云风坐在曾经柏晏的床榻上,手心里攥着长久佩戴在那人腰间的储物袋缓缓摩挲。
他正出神,屋里静的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忽而窗扇一响,惊得他浑身一僵。然而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风正催的急,半开的窗户陡然砸合上,像是平地一声雷般的巨响。
直到闭合的窗户隔绝了外面愈演愈烈的风声,屋内被法力蕴养的丝丝暖意弥漫到身上,晏云风才忽然觉出点寂静来。
太静了,静的可怕。
柏晏和白鹿只有斗嘴时才声势浩大,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多热闹的人,自己做事时也只有一点轻微的动静,远不及此刻窗外呼啸的风声大。
可为什么,此刻却觉得这么安静……
捏着储物袋的指尖微微颤抖,听到窗外雨声乍起。
春雨过后便是万物复苏,这是柏晏离开晏云风的第一年……
这一年,他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