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战数十年,说一句世仇也不为过!这些文官们安坐繁华太平之地,何曾见过边关的血流漂杵、白骨如山?他们这些人刀头舔血,哪个没和黎国鞑子交手过?哪个和黎国鞑子没仇?说句粗话,在座的武将,把衣服掀开,谁身上不带着被黎国兵将砍出来的伤疤?
昨日还和自己谈笑饮酒的兄弟,第二天就被战马踩得尸骨无存;怀里抱着的妻子、承欢膝下的儿女,转眼间就成了城郊的孤坟一堆;往日里安宁祥和、炊烟袅袅的村庄,指不定哪天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血迹斑斑……
这等仇恨、这等仇恨!
为了国家大局,他们不能阻止两国和谈,可要他们笑脸相迎,也是做不到的,因而今天这场宴会,权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只喝酒,不理其他 。
但是黎国这群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出这等侮辱人的提议!这哪里是嫁娶的问题?若说他们这群人和黎国有仇,那么林文辛所背负的就更是血海深仇了。
林老侯爷和世子都死在八年前的定远一役,随后不过月余,林府其他男丁和身在边塞的女眷尽皆阵头饮血,消息传回盛京,侯夫人又吐血身亡,这等深仇大恨,谁能一笑泯之?
让忠良遗孤委身于仇人,让国之砥柱出塞和亲?这些人怎么想得,还要不要脸了?更何况现在林文辛还是二品的武将,黎国的这一巴掌,难道就不曾抽到他们脸上,不觉得疼吗?
武将在座位上运气,元和帝的脸色也不好:身为帝王,他可丢不起这个人!让朝中的大将军去和亲?说出去不知多少百姓要在背地里骂他昏君!不说林文辛这八年在军中威望甚高,纵然被揭露出是女子之身,平西大军里她的拥趸依旧不少。就光说林老侯爷的同僚、下属们一个个的可还没死绝!或许畏于皇权、或许不愿与文官作对,他们对于是否夺去林文辛的官职一事态度暧昧。但若真想让林文辛和亲黎国,这些人怕不是能把金殿掀了?
治世用文臣,可这护国可离不开武将。他可还没有糊涂到自掘大炎的根基,结外邦之欢心!
“看来四皇子确实是不胜酒力,”他索性顺着章延康的话说,直接把他之前的言行归结为酒后失德:“和亲一事还是等到日后再商议吧,再者说平西将军乃是朕的肱骨之臣,这大炎江山可离不开她!”
言下之意就是:别想了,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林文辛去别的国家的,趁着还没翻脸,趁早见好就收,再说下去他可就当黎国使团如此不依不饶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要破坏大炎江山了。
章延康自然是听懂了,唇边的笑意僵了僵,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怕宋承源翻脸,悻悻然闭上了嘴。
倒是乌戈丹仗着自己一副莽夫的模样,直言不讳道:“炎皇陛下,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但放之四海,哪个女子不是要嫁人的,林文辛身为女子,自然也是要过这一遭的,我黎国四皇子诚心求娶,许以正妃之位,这是何等的看重!两国联姻又是贵我两国的盛事,促成此段良缘何乐而不为呢?若是贵国嫌弃我等礼节不端,让四皇子修书一封,让我国国君亲自与您通信,再遣使节,另备厚礼,全了这段佳话如何?”
“乌将军好大的脸面!”宋君谦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一拂袖:“我看将军会不会说话有待商榷,这张面皮倒是厚的很!我父皇拒绝之意还不够明显吗?什么良缘,谈何佳话?我大炎的将军被你等如此折辱,莫非真当我们没有脾气不成!联姻之事,古已有之,不谈是否有用,好歹双方要诚心交好,才有这贵女远赴千里,两国避战言和。你黎国历来不讲信誉在先,又对我锦绣江山虎视眈眈在后,狼子野心至今未改!也敢夸口不再犯我边境,这话说出口,自己信是不信?何况贵国这场大败,青壮死伤无数、国力大为减弱,民怨更是沸腾如潮,迫不得已才来求和,还当真以为是我们大炎求你不成?”
“我方才便已说了,求和就要有求和的态度。和亲与否,全看我朝圣意,和亲的人选更轮不到你们来挑挑拣拣,说句不太恰当的俗语:贵国这是要饭还嫌饭馊么?再者说古往今来,哪有将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送去和亲的道理?何况林将军剑下斩得最多的就是你黎国的兵卒,我不信四皇子心中没有芥蒂,
“如此化不开的血仇,四皇子还能言笑晏晏夸耀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无心无肺的畜生不成?你也莫要觉得我说话难听,你既然如此不要脸面做出此等行径,被我说两句也是应得的!”
“四皇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对林文辛将军绝对没有半分仰慕之情,你之所以口出轻浮之言,无非是想利用林将军女子的身份搅风搅雨。四皇子手眼通天,想必早已知道我朝中文武因为此事颇多争议。此次惨败,你们心中并不服气,认为只是苍天不公,非战之罪。更是瞧不起我大炎的战力,认为我们只是运气好些的肥羊,合该由你们宰杀!纵然被形势所迫只能硬着头皮求和,心中也满是不忿。等到了我国境内,得知此次平西的主帅是一名女子,更是羞恼万分。自恃勇武的黎国铁骑竟然输给了一介弱质女流,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只可惜你们身为外国使节,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下,明面上不好太过,因而妄想挑起我朝文武对立,借力将林将军踩在泥里,假借着和亲的名由,明晃晃地羞辱于她!言语轻浮、态度虚伪,偏还要做出一副痴心不改、为他人着想的样子,平白让人作呕!”
宋君谦越说火气越大,碍于宋承源在场不好太过,他顿了顿,暗自运了运气,随后又是一声冷笑:“我本以为我这副草莽做派已经算是有损皇室尊严,难登大雅之堂了,想不到堂堂黎国四皇子,心思如此龌龊,手段如此下作,华冠美服也掩不去一身的算计味儿,一张口更是不知打哪儿学的,勾栏做派,知道的这是宫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黎国使团是来唱戏的呢!我看既然诸位有这等能耐,大可不必在我大炎的宫殿里丢人现眼,不妨回到黎国,也让黎国皇帝开开眼,权当是四皇子彩衣娱亲,说不得也能博一个孝顺的名号!”
宋君谦这一番骂,整个宫殿里鸦雀无声,不仅是黎国使团呆住了,炎朝这边的人也听直了眼。
元和帝拉着皇后的手,两人对视着无言,他还好些,毕竟之前已经见识过这个儿子的好口才,纪皇后是真的呆住了:
这孩子长得温文尔雅的,平素里说话也是轻言慢语,请安时更是礼节周到、进退有方,没想到……。
而且这孩子不是跟随了尘法师修习佛法吗?佛家不都讲究讷于言、敏于行、慧于心吗?了尘法师讲道时她也曾有幸聆听过,堪称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怎么把个徒弟教成了这个样子。
纪静仪有些走神,不禁联想到自家妹妹在宫中像个透明人似的,也是深居简出、不问俗事,她知道君谦的嘴这般厉害么?
想到这儿,她满心纠结,又难得有些好奇自家妹妹得知这些时的表情,一时心潮难平,趁着宋承源心不在焉,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惊得一旁随侍的宫女瞪大了眼睛。
底下的官员可不敢直喇喇的盯着帝后看,但这不妨碍他们看黎国使团的热闹啊,一边看一边还拍胸口:乖乖!宁王的这张嘴!看来之前还真的是对他们嘴下留情了,再看看黎国四皇子的那张脸哟,啧啧啧,真精彩!
章延康还呆在原地,没回过神来呢,脸色先是一白,随后便黑得跟打翻了的墨汁似的。到后来他已经有些听不清对面说些什么了,脑袋嗡嗡作响,只记得血淋淋的四个大字:勾栏做派!
苍天唉!
这真是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平日里明嘲暗讽、绵里藏刀的话倒是听过不少,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他堂堂一个皇子被骂做勾栏女子,连他的母亲都受到了冒犯,这可真是……要不是时机不对,真想抽死这个家伙!
章延康气笑了,他收拾好心情,也不和宋君谦多加纠缠,只苦笑着一拱手:“宁王爷的这张嘴,可真是……在下真的是见识到了!不过和亲之事本也和王爷没有什么关联,我也不是一定要死缠烂打、强人所难,说来说去还是要看林将军的意愿,王爷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说完又再次转向林文辛:“林将军,你虽为炎国主帅,但我从未上过战场,谈不上生死仇敌 ,延康自认虽算不上君子,却也没有下作到用婚姻大事做局来折辱将军。说来我对将军神往已久,今日初见更是倾心,将军受流言所困,虎落平阳;我亦不胜唏嘘,愿竭力相帮。至于和亲一事,既是黎炎两国的幸事,亦是延康心之所愿,若得将军垂怜,我自奉上真心一片,定是一段金玉良缘、男女佳话。”
正是因为心里也清楚,炎国绝不会让林文辛和亲黎国,这事本就是他说出来恶心人的,章延康更是说得天花乱坠,真把自己吹成了世上一等一的痴情人。看见林文辛眉头紧皱,一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样子,他心情更好,被宋君谦那劈头盖脸一顿骂的郁气都消了不少。不过人嘛,总有些怪脾气在身上。他此刻看着宋君谦一脸怒色,又忍不住想要去招惹他:
“宁王殿下,佛家看待万物都讲究个缘法,如此看来我和林将军倒也颇有缘分,不知道殿下如何看待啊?”
啧!
宋君起暗自咋舌:这黎国四皇子怎么这么欠呢?先前他还觉得君谦说话太过直白,让人下不来台。现在想想,有些人真是该啊!看态度也知道君谦对林将军维护的紧,偏偏还要几次三番的前来撩拨……
这下好了,依着君谦的性子,还能放过这等嘴贱之人?
不得不说,宋君起此刻心情很放松,对自家弟弟的口才有着绝对的信心,甚至莫名有了一种吃茶看戏的心态,引得太子频频回头。
但是太子殿下也很无奈啊,一方面他对这种难得一见的热闹有着天然的好奇心,一方面又要保持着
储君的仪态不能失礼。
哪里像大皇兄看得这般光明正大、姿态闲适!
除却天家人,百官们也都兴奋地互相使眼色,那样子,比平时商议正事的时候有精神多了。
宋君谦余光一扫,看见这些人脸上明晃晃的看热闹,一时也有些无语:这是在看大戏呢?
不过别人既然已经搭好了台子,这出戏还是要唱下去啊。章延康既然执意要做这个小丑,他干脆还是成全了吧,也省得这个人再瞎蹦跶,平白恶心人。
想到这里,他干脆站起身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林文辛的桌案旁边。
“殿下?”林文辛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才起身行礼。
“无妨,我是来请教林将军的一件事的”,宋君谦见她有些紧张,连忙摆手,示意不用担心:“我久居京城,对边关战事不甚了解,故而来求将军解惑,我听四皇子的语气,似乎与将军颇有缘分,但他又说今日才初见将军,如此前后矛盾之言,倒叫我一时难以辨别。不知道林将军可否为我解惑,你与这黎国的皇子之间究竟有何孽缘?”
章延康张口佳话,闭口良缘的,他偏偏要说成孽缘,用意显而易见,林文辛也心领神会,横亘在胸口的闷气也消散了一二。
纵然她本是个女子,但执掌兵权已然七八年。尤其是近几年更是可以说手握生杀大权,是平西军中说一不二的决策者。
一朝回京,处处受限倒还罢了,本也是她自作自受。今日宫宴,陛下身边的太监前来宣旨,特意让她持剑赴宴,她本以为是防止黎国使团作妖,心里虽然气恼这些人的不识趣,却也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还愿意用她,就说明事态在向好发展。
谁知今晚的宴会,黎国一行人偏偏盯着她一个人来作践!先是几次三番提到父亲,辱及先人,若不是自己还有两分理智在,手上的龙泉剑怕是就要出鞘见血了。
再后来,这位四皇子满脸的算计,却又故作深情提出联姻一事,指名道姓让她和亲。陛下和百官的态度倒还算明朗,宁王也呛声了回去,但这种当着众人面,对她挑挑拣拣、指手画脚,甚至口出轻浮之言的行为当真是让人作呕!
什么为了她好,什么皇子正妃之位,什么为两国交好之计,真是可笑,莫不以为这等折辱之事还是对她的恩赐不成?莫不是以为见过广阔天地的她会为了流言所扰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从此自锁于深宅?
至于两国交好,说到底绥靖之策只能换得一时安宁,论起来还是真刀真枪才能让这些黎国鞑子老实下来。不服?直接饮马草原、直捣都城,看他们可还有胆子说个不字!
林文辛闭了闭眼,捺下心中忽生的戾气,抬眼看向还在侧身等她回答的宋君谦,缓声回答道:
“末将与这位四皇子确是第一次见面,从前绝无半点关联,自然也不清楚他口中的缘分从何而来,要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