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家族如此尽心尽力的栽培,图的也不过是家中子弟长大后勠力同心,反过来哺育家族,从而保得家族千年不败、源远流长。
真要从这方面说,自己做得的确不对。无论现在怎样,但是前十几年范家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绝对不少,平日里华服美酒、金银珠宝任他取用。可偏偏这么多年,自己却不能为家族带来什么,甚至后来连唯一能报答家族的方式——联姻生子,也被断然拒绝。这么算来,自己被赶出来也不算冤枉。
“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宋君谦也不知信是没信,但他内心里也一直为自己的出身所困,因而也只是哼笑了一声:“说来,你我二人都算是家中的异类。我是因为本身性格如此,又跟随了尘大师修行了一段时间,不愿再深陷争权夺利的泥淖……再加上自幼身体不好,不曾好好读过几本书,实在没什么治国的才干。更何况前面已经有了几位能干的兄长。论嫡论长都轮不到我出头。这才成了个不理政事的闲散王爷。倒是你,既是范氏嫡脉又是家主嫡孙,年少便负才名,若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必会受到家族的鼎力相助。那你又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宋君谦的这话实在不好接,范鹏程犹豫了一下,终是觉得宁王与他品性相投,这番话憋闷在心中太久,不妨趁着今日一吐为快:
“因为,我不喜欢世家的行事风格。”
“哦?”宋君谦一挑眉。
范鹏程满脸苦笑:“殿下,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之前我也曾大为不解,何以您当真这般洒脱,从不将争权夺利之事放在心上,言行举止更是不像皇室中人。”
千百年来,皇室子弟是什么德行早已被记在史册之上。莫说在宫里出生的究竟有几个天性纯良,就是本性如此的在那种环境下也不得不竭力处处争、往上爬,毕竟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有时候不争就是断送一切……
初识宁王时,这位不同凡响王爷的名声他就有所耳闻,但心中仍旧一笑置之,认为这种种不过是假象,皇室中哪还有这样的皇子,只怕表现出来的种种都是宁王韬光养晦的表象。
等到二人逐渐有了往来,加上家族在盛京城的耳目打听之下,竟发现这人当真是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毫无半点夺嫡之意,偏偏行事作风却又处处透出对大炎的忠诚,对百姓的爱护……自己在好奇之下故意多多接触,这么一来二去之下,两人才逐渐熟识。
“您尚且如此,又何况我呢?”
“按说以我的出身,理应是顺从家族的期望、依仗家族的权势入朝为官,搅动一时风雨。等到手握权柄之时,再悉心培养后辈,反哺家族,以保长盛不衰……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殿下!”
“都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真要说起来,自史书记载,盘古开天至今,尚未有哪个朝代国祚绵延千年。可当今仍旧雄踞一方的世家中,虽也有交替,却有不少历史都可追溯数百甚至上千年。这些世家千年不倒,靠的是什么呢?或许一开始是靠的掌权人独到的眼光,善于抓住时机,一举风云化龙。可到了现在这些世家的屁股底下哪个不沾染着百姓的斑斑血泪?范家又岂会免俗?”
范鹏程长叹了一声,见宋君谦目光如炬,不知怎的竟有些想避开,可他思考了一会终究还是对上目光,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您是因为什么才会如此在乎普通百姓,甚至为此不惜数次耗费家财。但是我这些年却也时不时回想,若非自己当年年轻气盛非要踏遍山河,见识过世间的种种,跳出了家族的旧窠,又怎会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的一切竟都是民脂民膏?嘴上说的都是仁智礼信、清正家风。然而就是名声最好的谢家,也是大肆兼并土地,处处涉足百业,甚至把控着不少民生物品的往来渠道。普通农户无田无产,只能做了他们的佃农,生死都在世家族长的一念之间。说句诛心的,在他们的地盘,便是圣旨,也抵不过世家当权人的一个咳嗽。官府?听话的才能在那儿当官,与他们同流;不听话的,坟头上的青草都不知有几尺高了。”
“王爷,世家延续至今自有一股傲气,甚至于有些家族自得于曾经给过开国太祖不少助力,从而连皇室都不太放在心上。虽说这些年科举取士渐渐兴起,对他们有了不少的冲击,可放眼望去当今朝堂,牢牢把持着几个重要部门的,明里暗里都和各大世家有联系,再加上这些人胆大包天,有些敢涉足私盐买卖,有些敢和异邦通商往来,更有甚者直接把手伸进了税收里。长此以往哪个帝王能忍得下,早些年的情谊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了。”
有些话当着宋君谦的面他不好说,以他冷眼看着,当今这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虽说才干远不及先帝,但是志向却不小。若非之前手段不足,被几个世家联起手来狠狠给了个下马威,后来又连遇边境动荡,为了朝堂安稳那位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只怕现在这些矛盾早就被挑到明面上来了。
届时,可就不像现今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这样简单了。帝王要真是发狠,无论事情能不能成,只怕双方都要伤筋动骨、血流成河的。
能坐稳世家大族掌权人的自然没有笨的,帝王之意如此明显他们怎会不知,这些年明里暗里也一直在积蓄力量。可偏偏、偏偏有人非要去触碰当今的逆鳞!
“王爷,我是真当你为朋友的,接下来这些话当真是我的肺腑之言,言语中若有冒犯,还请您一定见谅。”
范鹏程忽然正起神色,对着宋君谦深施一礼,脸上说不出的凝重,见她这个样子,宋君谦也严肃起来,保证道:
“若你信得过我的人品,我向你保证,今日之话绝不会为第三人所知。”
“王爷的人品我只是信得过的。王爷,说句实话,若非他们这些年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纵然祖父以联姻相逼,我也未必不能从中斡旋再拖延个几年……说来被家族除名之事,倒也正中了我的下怀,我在其中也是推波助流了一番,如今日子虽然艰苦,心中却是坦然。”
“王爷,这些年边关战火连绵,朝野上下都在为了抗击黎国而努力,便是当今圣上也暂时放下了不少事情,一心关系着军国大事。可这一切却并没有妨碍有些人在暗地里积蓄力量。他们心里可希望大炎越乱越好,毕竟乱起来,他们才好浑水摸鱼呢。只怕早在七八年前,他们就已经把手伸到夺嫡之争中了。”
“而今相争的两位,太子和靖王都各自拥有一批拥趸,羽翼渐丰,自然不是他们的目标。我虽然是范氏嫡枝却也从未参与过这等家族秘事,只隐隐预约有所耳闻,世家中也分了几个派别,接触了好几个皇子……”
“当时正值山河飘摇百姓困苦之际,无数军壮为国征战以命相搏,边关百姓更是朝不保夕流离失所。这等惨状之下,世家子空负文武之才却龟缩不出,只顾着安享繁华;世家粮草无数金银成堆却不愿舍出一分一毫为国助力。战事最焦灼时,盛京城摇摇欲坠,更是不知有多少大小世家一窝蜂的涌向江南,大手一挥又置下家产田业无数……我虽未跟风,却也深以为耻,实在无颜面对百姓,偏偏这时,他们还要趁机搅风搅雨,将朝堂搅得不得安宁……我实在是看不过眼。”
“殿下,这些年正值国家危难之际,朝野理应上下一心一致对外,可偏偏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甚至摆到了明面上,这其中不乏有他们的手段……也是我胆子不大,当时便预料到了一旦战事平定,君王腾出手来,必然不会放过这些胆大包天之人,为防牵连,这才顺水推舟,顺着祖父的意,被分了出来。”
他这话七真三假:畏惧牵连是真,可这毕竟不是主因。事实上经历了这些,他是真的不齿于自己的世家身份。可偏偏也早已预见,像他们行事如此猖狂无忌,定然会招来祸事。
按理说他既受家族恩惠,理应报效,勉力让家族避开这等祸事。可一来,他人微言轻,所思所想又与众人格格不入,自然无力更改他们的想法。二来,依着他的内心,像这等只顾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家族到底有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也是有一杆秤的。
宋君谦听了他的话久久不发一语,他心中有些讶异但不多。与黎国开战的这些年间,不少世家都在里面搅风搅雨,国难当头,却被他们视作赚钱的良机。趁着百姓想要拿钱赎买兵役,大肆兼并土地,若非对皇权亦或者说盛京城内的二十万精锐之师的忌惮,当今天下究竟有几分被他们吞吃下肚可就不好说了。
行事如此猖狂无忌自然免不了被秋后算账,宋承源本身权欲就重,是万万容不下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的。而依他的了解,无论是大皇兄,还是太子兄长,经过此事,心中也将世家视作毒瘤,总不会甘心受其辖制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想另起炉灶,扶持一个傀儡上台也就自然而然了。
只可惜这样一来,究竟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被卷进这个旋涡,实在是令人喟叹!
如此一来,依着他对范鹏程的了解,以对方的品性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倒也不算奇怪。
只是……
“你这又是何苦?若当真事发,上面追究下来,可不会顾及逐出家族这个说法,而你如今又算是入朝为官,只怕到时候连网开一面的可能都没有。”
“我求得就是这个!虽说他们所做的恶事我并未参与其中,但我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受家族供给,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他们有错,我也绝不无辜。既是如此,到那时引颈就戮,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说到这儿,范鹏程竟然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自认不曾完全丧了良心,既已看到了百姓的惨状,就再无法心安理得的跟随家族众人一同趴在他们身上敲骨吸髓,但他毕竟也不是个圣人,更做不到与自己的亲人、族人作对,将他们送上不归路……
他现在所能做到的唯有远离。
将来所能为家族做到的也唯有坦然赴死,一同承担罪孽。
宋君谦被他的笑容震住了,心中很是复杂,事实上他心中也是能够理解范鹏程的,他自己出身皇室,一方面实在厌恶皇室的骄奢淫靡、勾心斗角,一方面却又实实在在享受到了身份的便利。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既生不出去改变、改善现状的想法或者说没有这个能力,又随时做好了国家有难奋勇捐躯的准备。
八年前如此,而今亦是如此。
因而他现在倒真真正正高看了一眼范鹏程,甚至有引为知己的意思,语气也和煦了许多:
“俗事洪流,非你我人力所能相抗,而今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所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他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范鹏程的肩膀,开解道:
“美景当前,你我莫要再想这些沉重的事,放轻松些吧。”
范鹏程叹了一口气,领了他的好意,他自己也明白:论起当世对女子抱有善意的男子,宁王绝对是他平生之仅见。去年他与百官关于林文辛将军的争论,自己也有所耳闻,虽说民间褒贬不一,但单从自己来讲,心中总是佩服的。
而今再想到,宁王殿下竟然成了出使黎国的正使,一路护送公主和亲,以他的性格,其中的愤懑恐怕也难以评说。
红尘俗世,他们凡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
范鹏程想到这儿,打起精神,勉强扯了一个笑,附和道:“也是,也是。一时忘情竟是和王爷闲扯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差点将正事给忘了。”
“哦?”宋君谦也来了些兴趣:“你今日寻我出来,还有正事相商?”
“嗳,王爷,您觉得眼前这个村庄如何?”他也不废话,直接把手往前一伸,指着面前的村落询问道。
宋君谦循着他的手指居高临下望去,只见远处青山隐隐、碧水潺潺,近前青砖黛瓦、绿树红花,不由出口称赞道:“世外桃源,这里当真算得上是个世外桃源。”
范鹏程一笑:
“我大炎地大物博,像这般景色的村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之所以将这个村子特意指出来,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人。王爷应该隐隐发觉,这里的村民与外面的大不一样吧?”
“不错,淳朴好客尚在其次,我们一行人衣物华贵又是骑马而来,再加上你处处透露出来的恭敬,按理说他们猜也猜出我等身份不俗,但从进村到现在,他们的态度只是寻常,脸上也鲜有瑟缩之意。”
“这里隐在群山怀抱,人迹罕至,偏偏气候又温润,少有天灾,几乎样样都能自给自足,加之山路难行,他们普通农民也买不起什么牲畜,与外面的交往自然不多,只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久而久之,也就少了几分诚惶诚恐。”
“这还是其次,毕竟他们再怎么少与人接触,也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至少每年征收税粮的衙役还是年年都来。真正让他们如此从容的,说来还和我们这帮世家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