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微接过两个还留有余温的薄饼,很薄,也很重。
她不易察觉的抽了下鼻子,笑着重重点了下头。
“阿姐,等我们回来。”
“诶…”
和微转身将门关上,安抚道:“会回来的。”
夜里的江水不似白日那般收敛,肆无忌惮的放声吟唱起来,连和微吹哨的声音都掩盖了不少。
“咕—咕——”
白鸽盘旋着,缓缓降落在和微右臂。
空竹被牢牢系在它脚腕,和微用力一抬臂,轻声道:“快去吧。”
白鸽又咕咕叫了两声,旋即调头飞向远处。
两瞬后,和微也随即跟着白鸽隐没在夜色中。
相府出了大事,宫里也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和微一路摸过来听到不少婢女在小声议论此事,被掌事姑姑责骂后又乖乖闭嘴去做自己的事。
她努力按下心,悄悄闪身进了信上的老地方。
烛影摇曳,墨香四溢。
东宫的吟歌殿依旧噤若寒蝉,外头的人个个皆是拎着脑袋办事,彼时殿内竟是一个下人也没留。
三阶垂带踏跺之上,袖袍轻轻向旁挪移间、几朵金绣山便若隐若现,红花金条纱与暗色里衣映衬,更显其墨发半垂的主人之阴柔。
嗒。
雕花紫毫笔被沈昀搁在笔枕上,他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唇角微微挑着,垂眸看着自己方才完成的一副好字,头也不抬,语调淡然:“来了?”
“殿下,我有一事相求。”和微见他写完才走进几步,望着玉阶上的男人,目光凛然。
沈昀满意的将手中宣纸搁下,抬眸望她时还有未散去的笑意,“任务完成不来复命,一来便要本王做事,谁教你的这些?”
和微不管,她快步上前,双手撑在案上,看着他的双眸认真道:“相府是被冤枉的,求殿下帮无辜之人洗清冤屈,替丞相鸣不平。”
“这便是你求我办事的方式么?”
沈昀拎过旁边的紫毫笔,不轻不重往她手背一敲,示意她注意分寸。
和微瘪了瘪嘴,向后又退了一步。
“常相在暗中监视本王,本王又有何理由替他鸣不平?还是你觉得本王有这么好心?”
和微正欲开口辩解,又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
“再者,你又如何确定他是被冤枉的?事已至此,他与那常溶溶的首级都被挂在东市城墙上示众了,再鸣不平又有何用?”
“你说什么?”和微瞳孔一缩。
“没看见么?我以为你贪玩不回来会看见呢,不急,有空再去瞧瞧便是,会挂七日呢。”
沈昀的一句话犹如那枯井下的溽热臭气扼得和微说不出话来,她忽然觉得双腿发软,晃了晃头才努力稳住身形。
“可是常相真是被冤枉的!那么多人都因此事枉死,殿下你怎能坐视不理?”
沈昀脸上已无笑意,他向后一仰,将手中紫毫笔转得生花,得空睨向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好像没给你下这个任务吧?和微?”
和微不可置信:“殿下,你不是最爱戴百姓的么?你不是最看不惯这种冤案么?常相是对您做了些不好的事,但我认为他只是有苦衷,”顿了顿,她吸了口气才道:“常溶溶也好,常皎皎也罢,那她们呢?那些枉死的人呢?就这么,就这么不管了么?”
“我怎么不知,你去一趟相府变成了这幅模样?这般心软,怎能再替我做事?之前箐城庙一见,我便觉得奇怪,你居然会装成那幅可怜模样,说到这个,”
他不再转笔,只是身子前倾抬眸看她,绵长的睫羽半垂下来,在他的眼眶骨处投下了一片阴影,“你告诉她们你是假的三小姐了么?她们知道被你骗到现在么?你觉得她们会想要一个骗子替自己正名么?”
一串问题压得和微频频后退,她咬唇,肩膀不自觉轻微抖动起来,少倾,她又抬头看向沈昀,质问道:“所以殿下是不愿意替他们平反么?或者说不再想留我?若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跪下向殿下告别。”
“……”沈昀眉心一跳,没再言语,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右手轻轻捏着眉骨。
几瞬后,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微。”
和微却挺直腰杆,仍是一幅铮铮傲骨的模样,她凌然道:“当年我全家被贼人所害,是殿下好心路过将年幼的我救下,替我取了名,养我、教我、护我,和微感激不尽,知道殿下心系苍生,是个好太子,所以也甘愿为殿下出生入死。”
“可是殿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日不愿意插手此事?”
沈昀知道她比谁都犟,再不同意只会耗得更久,于是将紫毫笔再度搁回笔枕,松口道:“行,那你说怎么办?”
“我把常皎皎救下了,求殿下给她个身份,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再做定夺吧,况且之前那个案子还有几个疑点没解释通。”
不料她话音刚落,沈昀便霍得一下站起来,声音有些高:“你说什么?你把谁救了?”
和微:“相府嫡女。”
沈昀:“……”
他努力按压中胸腔中的情绪,绕至案前,沉声问她:“你还干了什么?”
“……”和微偏过头,尽量不对上他的视线,声音也低了两分,“跟官府的人打了一架。”
沈昀忽然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攥紧了双拳才稳住步子,让自己没一个踉跄摔下去。
忍了又忍,他再出声时,声音已然有些平静:“活了几个?”
和微想了想,认真道:“五个?六个?五六个吧,差不多。”
“你……”沈昀想抬手指她,瞥见她眸中的明亮时又紧攥拳给生生憋了下去。
末了,他转过身再度坐下,心累道:“此事我自会摆平,还有那个嫡女,”顿了顿,他又道:“过几日便会大选一次秀女,我会让花榆过去给她易容,不过她一个病弱的千金小姐,能不能受得了入宫吃苦就说不准了。”
啪!
和微忙上前,两掌用力拍在案上,不顾指尖的湿润便道:“能!劝她的事交给我,我自有办法!殿下,你果真是个舍己救人的好储君!”
沈昀盯着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泼在上面像极了一副别有风格的山水画,底下还依稀可见笔力千钧的四个大字——“平心静气。”
好,平心静气。
他闭了闭眼,抬头看向和微时,眼神中夹带着几许意味深长。
和微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也才觉得自己指尖过于湿润。
她低头一看,顿时噎住。
“……”
沈昀却只道:“这词是这么用的么?和微,让你好好念书你不念,这个时候用什么’舍己救人‘?”
“反正殿下你也懂我意思了不是么?”和微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她极为讨好的朝他讪笑一下,拍了拍自己的手。
沈昀看了她一会儿,率先缴械投降,从一旁取过帕子掷到她怀里,“擦擦。”
“谢谢殿下。”
“没事了便回去吧,记住,此事切勿声张啊。”
和微点头,正欲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的转回来。
沈昀条件反射般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蹙眉问:“又怎么了?”
“你派人去杀裴佑之了?”
沈昀轻嗯一声:“杀了。”
和微想到那个总是笑意宴宴、爱披鹅白外氅的少年,一时还想不出来他惨死该是什么模样。
于是她又酝酿道:“死了么?”
“或许吧,被扎了几刀扔进江里了,听说江水染红了一片。”
不知为何,和微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裴佑之那样诡计多端的人肯定使诈了。
“想什么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和微回过神,摇摇头:“真没了。”
沈昀松了口气,又道:“那就赶紧走,省得本王现在看你便想抽你。”
“何必呢殿下,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和微朝他眨眨眼,腿下生风溜得比谁都快。
只留沈昀一人扶额坐在案前,看着被墨水渲染后的“平必青气”陷入沉思。
他本欲扳倒丞相,谁知和微却把人家嫡女给救了回来,不帮还不行。
他忽然有些胸闷,垂眸一看自己袖袍上由金线所绣的群山——不知何时沾染了墨汁,群山顶皆慢慢润成了黑色。
某种不妙的预感在他心中愈演愈烈,他重重舒了口气,想着再写一张宣纸静静心,便觉面前嗖的刮过一阵冷风。
一抬眸,和微又冲他微笑:“殿下。”
“……”沈昀将手遮在眼眶骨处,尽量不去看她,“说。”
“你我缘分已尽了。”
沈昀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和微解释:“我不想再为你做任务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想保护的人,我想以后的路自己走。”
沈昀了解她的脾气秉性,没确定的事她不会拿过来说。
于是他默然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你我恩断义绝,我要护阿姐为相府平反,还有溶溶,”她说着,神色有些闪动,“我想为她复仇。”
沈昀问:“向谁寻仇?”
“自然是陷害相府的人,我一定会把这种种谜团背后的幕后凶手查到,而后亲手把他,粉身碎骨。”她两手用力去虚捏空气。
沈昀没应她,只是看见她说话时眼里有闪烁时愣了愣,印象里和微从未因为什么事掉过眼泪。
今日好像是头一次。
他最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慢慢从一旁拾了卷书,在手心里掂了掂。
和微瞬间明了,但没动弹一步,她认真劝言:“殿下,你砸不中我的。”
咚!
话音落,沈昀手中的书卷便毫不留情冲着她的腿部扔了过去。
与和微说的相同,他果然砸不中。
和微早已身形一闪不见人影。
“缘分已尽,啊?”沈昀咬牙坐回去,“恩断义绝?”
“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