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前一日,乾元帝收到了太子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他只是粗粗看了一遍,然后不知怎地,就急火攻心吐出了一口血后晕倒了。
周鲤这日一得到消息,就去乾元帝的营帐里侍疾,一直到天黑了才回来。
饭桌上,周鲤看起来身心疲惫,情绪不高,也无心饮食,他只吃了半碗米饭就放下了。
玉沅吃的也比往日少很多,周鲤知晓她也担心着今日之事,便主动宽慰道:
“沅沅无需担心,太医说父皇这次病倒主要是心病,而且淤血已经吐出来了,身体并无大碍。”
玉沅让桂嬷嬷撤下膳食,叹气道:“父皇没事就好。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父皇是因何事这么气愤伤怀?”
桂嬷嬷知晓主子说的事她们听不得,动作利索地很快就下去了。
“三皇兄殁了。”
周鲤心里烦闷,声音闷闷的,他觉得浑身都很累。他拉着玉沅倚在榻上,只有抱着玉沅,感受她微凉的体温,他才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
玉沅见他一直揉捏着自己的手,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想着和他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上次踏青时我见三皇兄还好好的,跟那些公子和书生们斗诗的时候说话中气十足的,不像是生病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周鲤叹了一口气,闷声道: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父皇也不愿意接受。
这次草原围猎随行的太医中,正好有一位太医为三皇兄诊治过,他回禀说三皇兄只是幼时体弱,但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他的身体一直保养的很好。他之前那几次生病其实也都是装装样子的,这点父皇都知道的。”
“那这样的话,就是说父皇怀疑三皇兄的死另有隐情?
三皇兄此次留守京城辅助太子皇兄监国,七皇兄也在京城。
要说病弱,七皇兄的身体看着都不如三皇兄康健呢,可七皇兄没事,反倒是身体好的三皇兄病故了,这太容易让人怀疑是有人在害三皇兄了。可谁会暗害三皇兄呢,三皇兄死了又是谁受益最大呢?”
人类的心思最复杂,玉沅冥思苦想,也想不透,她那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都快晕成了蚊香圈了。
周鲤终于露出了回来以后的第一个笑容,他伸手覆上玉沅的双眼,轻啄了一下她的红唇道:“好了,想不通就不想了,你每日只要想着吃吃喝喝就好了,这些烦人的事我来想。”
玉沅不习惯被他蒙着眼,她的眼珠在他掌心咕噜噜直转,睫毛也扫来扫去地让周鲤的手心痒痒。
玉沅玩了一会后拿开周鲤的手,没有被打扰的接着猜测道:
“父皇坐在那个位置上多年,心里的承受能力比常人要强大很多,三皇兄的死固然会让他悲痛,但是恐怕这其中还有些别的事情,让父皇更加难以接受。”
周鲤也发现了这其中的问题,他按了按酸疼的眼眶,道:
“你说父皇难以接受的事,会是什么呢?据我所知除了母后过世这件事,再有就是我们兄弟们不合,自相残杀了。”
周鲤像是想到什么,他的心中一惊,猛地坐直了身体。
周鲤想到的,玉沅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八成是和太子皇兄扯上关系了,或者说,是有人想让这件事和太子有关系。
乾元帝在众大臣的死谏下休息了三日,这才正式班师回朝。
对比起来时的轻松和激动,回城时的队伍,气氛沉闷又压抑,御林军们一心只听从乾元帝的吩咐,全速赶路。
周鲤和玉沅的心情也不好,两人心中都十分担忧太子和太子妃,也没有了玩笑玩闹的心思,只是静静地挨在一起,看着马车窗外快速闪过的风景。
一天晚上,队伍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京城。玉沅和周鲤回府后又秘密去了太子府,见到了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的状态很不好,他不愿见任何人。
透过支开的窗户缝隙,玉沅和周鲤远远地瞧见了太子,往日清俊温润、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他身边散落着七八个喝完的酒瓶,那醉醺醺的样子像一个邋遢的流浪汉。
透过太子那双无神空洞的眼,玉沅能明显感觉到他的颓废和绝望,她依稀听到他还在喃喃着什么父皇不信我之类的话。
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打击让太子变成这样,周鲤更是不明白,他甚至心疼得急红了眼。
太子妃的双眼也是通红,像是之前就已经哭过的模样。她拦住了想要冲进屋去的周鲤,将他们带到了正厅。
几人落座后,太子妃勉强地勾起一个笑容,道:“九弟,沅沅,劳累你们跑一趟过来,殿下的模样你们已经见到了,我实在,实在……”
太子妃说到太子实在没忍住,还是哽咽了起来。她慌乱地擦着眼泪,不想在玉沅和周鲤面前失态。
玉沅见太子妃如此伤心,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她忍不住坐到太子妃身边把肩膀借给她靠着,小手很生疏地轻拍着太子妃的后背,安慰她。
太子妃本就支撑得很辛苦,在玉沅的体贴和关心下,瞬间破防了。
待太子妃哭了一会儿后,玉沅缓缓劝道:
“嫂嫂莫哭,你先和我们说说太子为何如此,回城时我和周鲤见到过皇兄,他虽然稍显疲态,但整个人的精神还是不错的,下午是发生了什么了吗?”
太子情绪骤然崩溃,太子妃也很受打击,但是偌大的太子府必须有一个主子撑着,她不能倒下,所以即便担心太子,即便心中害怕,她也一直挺着。
玉沅和周鲤过来后,她才觉得她不是一个人。
太子妃发泄了一下,心里好受多了,她接过玉沅递过来的手帕缓缓擦干眼泪,回忆道:
“父皇回宫后,殿下一直在宫里陪同,直至晚饭时辰才回来。回来后殿下的精神状态就很不好,我问他,他也不说话,还不让人陪着,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许多酒。
期间殿下昏睡了一会儿,在殿下昏睡的时候,我悄悄进去,见到殿下的膝盖乌青发紫,像是罚跪留下的痕迹。”
“后来过些时候,父皇身边的李金就过来传父皇的口谕。父皇说殿下偶感风寒,十分严重,让殿下闭门思过一个月,无召不得出。其他的事李金闭口不言,我追问之下,他只说了父皇大怒,让我不要再多问,照顾好太子的身体就好。”
太子妃说道后面,又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父皇大怒?
玉沅和周鲤对视一眼,看来他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太子还是被牵扯进来了,但是其中细节他们不清楚,眼下还是得要好好打探一番,才能帮助太子。
玉沅又安抚了太子妃一会儿,才和周鲤回了长乐王府。
深夜,周鲤有些辗转反侧,他替太子皇兄难过。
父皇盛怒,想来是已经查到了确凿的证据,确认了三皇子的死是皇兄在背后使了手段,他也相信这些证据的真实性,认为太子谋害三皇子。
父皇最恨兄弟自相残杀,在知道太子谋害兄弟后对太子的态度和言辞定然是失望之极,愤怒之极,皇兄应该是被罚跪了很久。
他们离宫这么久,皇宫里发生了很多事,太子虽不如往日积极,但也一直劳心劳力,尽职尽责。
周鲤想皇兄应该是很期待父皇回宫的,只是没想到父皇一回来就会如此对他。
太子皇兄心里想必很失望吧。
失望父皇不相信他,反而相信了那些所谓的“证据”。皇兄被自己敬重的父皇质疑和冤枉,又无法对那些所谓的证据进行辩驳,所以只能自暴自弃。
“睡不着吗?”玉沅翻过身来和周鲤面对面。
周鲤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他把玉沅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不让她看到他眼中的湿意。
一边是父皇,一边是皇兄,他不希望他们互相伤害。
可是,还没等周鲤动作,第二天早朝事情就发展到了他最不希望看到那样。
大皇子、八皇子、五皇子带头和众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废太子,言太子谋害兄弟,不孝不悌,德不配位。
他们还呈上了许多太子的犯罪证据,其中还有一件绣了大半的龙袍。
这件龙袍虽然只做了一半,但是尺寸打眼一看就不是乾元帝的。除了这些,龙袍的各处细节十分精致,能看出是精心准备的。
乾元帝一下就联想到了太子可能很早就起了不臣之心,且已经预谋着要自己当皇帝了。他怒上加怒,当即就下了废太子的诏书。
四皇子和六皇子见形势不好,赶忙跪下为太子求情,可盛怒之下的乾元帝完全不想听他们说话,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后,直接让侍卫将两人赶出了宫。
这件事从头到尾太子连参与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他脊背挺直地跪在大殿中央,冷眼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其实他也无心为自己辩驳,因为他的父皇亲手击碎了他所有的信念和骄傲。
他从小就把父皇当做他的榜样和目标,一直很努力地想成为和父皇一样优秀的人,他也做到了,父皇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是他的骄傲。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从父皇的眼睛里看到了厌恶,对他的厌恶。
他最为敬爱的父皇厌恶他,这对太子来说宛如是晴天霹雳。
早前小太监那一次,他第一次在父皇眼中看到了不喜,他就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太多,人心都是会变的。
以后专注自己的小家,好好享受平静的生活就好。
可是父皇连过平静生活的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他现在一定要亲手毁了他。一个被废了的太子,一个从云端跌落到泥潭里的太子,他以后还有活路吗?
那些费尽心思把他拉下来的人,一定巴不得他能死多早就死多早吧?
太子惨然一笑,安慰自己现在这样也好,好歹悬在头顶的刀落下来了,他也不用一直悬着心活着了。
无极宫正殿外,周鲤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进去和皇兄在一起,可是李金带人拼命地把他拦在了门外。
这些侍卫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他们六人一起架着周鲤,让他动弹不得。
殿里,乾元帝怒斥太子数条罪行,说废太子的话周鲤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悲愤交加,不是的,他的皇兄才不是这样的人,也没有做这样的事,父皇为何不信啊!
他一声声叫着父皇,想要叫醒他,让他不要听信谗言,可是侍卫们却紧紧捂住了他的嘴,让他的所有声音都哭嚎。
周鲤一瞬间动了杀心,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李金和这几个侍卫也只是听命行事。
在看到为皇兄求情的四皇兄和六皇兄也被赶出来后,周鲤终于放弃了哭喊。他知道皇兄被废这件事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改变不了,四皇兄和六皇兄也改变不了。
李金见到他不叫不闹了,就让侍卫们松开了他,自己也退回了门边。
无极殿中,废太子的诏书已经拟好,有人正在大声宣读。
大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一党不敢直视怒目的乾元帝,全部低着头,但是他们嘴角的笑容,昭示了他们的奸计得逞。
周鲤和太子一样,沉默着,沉默地听着。
其他的大臣中,有许多是从小看着太子长大的老臣。
他们亲眼看着太子如何从一个奶娃娃一步步成长为出色的太子,现在又眼看着他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瞬间跌入尘埃,心中百味陈杂,有心疼也有唏嘘。
皇上,是何等的无情!
皇位之争,是何等的残酷!
天空中,朝阳似乎是感觉到了周鲤和众人心中的无力和压抑,情绪低落地隐匿起来,与此同时惊雷接连炸响,乌云快速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黑云压城,天色骤暗,紧接着就是滂沱大雨。
雨点很大,打在身上也很疼,但是不及周鲤心里的疼。
周鲤仰头看了好一会儿一眼天,然后就一动不动的、倔强地跪在无极殿正殿之外,任由雨水铺天盖地地拍向他。
他心中还是存着一丝不甘,他不信父皇真就这么无情。
苍天都在为皇兄鸣不平,或许,或许等父皇冷静下来,会改变想法呢?
可是等到早朝散了,等到太子皇兄又被压走了,等到天黑了,往日最疼爱他的父皇也没有见他。
玉沅见天黑了周鲤也没有回来,不放心地来寻他。
周鲤在雨中跪了一日,浑身湿淋淋的,一缕散乱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十分狼狈。他双目赤红,眼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