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虽好,但也不是人人有座位。
两场加试后已日上三竿,欧阳山长点了点头,第三位魁首便上了台,那人先向欧阳山长和夫子行了周正的学子礼,而后来到李暠面前,跪拜道:“李尧,拜见家主,主母。”
原来是自家人,李尧,李六郎。
李六郎五官端正,身板挺直,不愧是五礼的魁首,年龄看起来虽然比李瑾小一些,行为举止却成熟得不止一星半点,连带阿祇在他面前都不敢出一点错。
玄盛清冷中不失家主威严,道:“起来吧。”
辛夫人悄悄扫了玄盛一眼,他这个家主,倒理所当然地接受族中子弟的跪拜,她这个主母,在实习期没转正呢,唉……六艺能不能允许她偏科。她对眼前这人道:“六郎无须多礼,今日是六艺切磋,你我以同窗之仪相待即可。”
李尧回道:“尊卑长幼有别,礼不可废。”
人群中,有人用鼻子哼了出声,除了李瑾还有谁。
阿祇头一次觉得李四郎的可爱之处,但不是所有的李氏儿郎都有他的幸运,所谓君子端方,温良如玉,中正和平,大概说得就是六郎这样的吧。接下来,马上就是六艺中的礼祭比试,阿祇从来不内耗的,可是当人家主母若在礼仪上输给小辈,会不会被人嗤笑?怎么办?实习主母在线等,挺急的……
五礼,与前两场略有不同,包含吉、凶、军、宾、嘉五种礼艺,公平起见,加试采取抽签的形式,欧阳山长亲自从签筒里取出一根,居然是凶。
欧阳山长皱眉,说:“凶礼,有哀邦国之忧,有丧礼哀死亡,还有天灾人祸之恤,方有秦朝天王薨逝,恐有不敬,六艺既为西行选拔人才,不如就以西域一国的祭礼为题。”
学子中懂西域番邦语言者有,然知三十六国祭祀之礼者少之又少。
李尧行礼,答应得痛快,“听凭山长安排。”
如果比中原礼仪,辛夫人一点胜算都没有,然而她研究西域三十六国的古籍比中原的更多,于阗大丧,她曾代替阿依夏木执先王殡天仪式,被困的日子,她可是被大祭司魔鬼训练过的。
欸,怎的又想起那个人了?
阿祇整理好思绪,带着得体的笑容也说道:“流光,亦无异议。”
莫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吧,他们选中的竟是小国精绝。
精绝国的丧葬礼仪,她曾听沙迦牟韦提起过,他的几个哥哥和母亲都相继去世,听他们说过精绝国的丧葬仪式,她的精绝语说得流利,因此比试进行得比想象的还要顺利。当辛夫人用精绝语念出祭悼文后,比试的结果显而易见。李尧是典型的用功型少年,他本是四房庶子,母亲早逝,天资有限的他不到十岁就寄宿靖恭堂,他眼看着宋兄长和四郎都跟着家主出门历练,他勤学苦读,总算小有所成,可家主却从未让他随行历练,李尧知道,因为他有先天喘症。
“主母,李尧不及您博学广识,我输了。”
辛夫人胜之不武,她甚至怀疑会不会欧阳山长故意向着她才出了这么偏门的题目,李尧最久的远行就是从陇西到靖恭堂的五年,即将弱冠之年,或许是时候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了。
“且慢。”
无谶禅师站了起来,双手合掌,“说到博学广识,贫僧看辛夫人还是晦迹韬光了,精绝乃西域偏僻小国,听闻辛夫人在于阗大丧上被已故王后亲封伽蓝长公主,可见定有过人之处,倒不如给在座学子们再展示一番。”
无谶这一番话,倒是有些刁难了。
这不过是一场六艺切磋的加试,欧阳山长有意让学堂青年子弟知晓人外有人,学无止境的道理,至于兴办女学,他早有考量却不是今日就能敲定的,辛夫人这几日以寻常学子男装示人,亦是不想太过出风头,怎的无谶一来,就开始刁难起来。
玄盛开口:“西域风土相较之中原,却有诸多不同,非一场礼艺竞技所能言尽。禅师既来自西域,倒不如亲自与学子们授课。”
明眼人都看得出,玄郎君有些不悦了,然而无谶像是下定决心挑衅辛夫人,不知他哪里来的敌意。无谶反而笑道:“贫僧只会念经诵课,对各地礼仪一窍不通,正好此来一同向诸位讨教,辛夫人既然摆了擂台,不会不吝赐教吧?”
他对面前的年轻人说:“小郎君,别急着认输,所谓礼仪,自然是言传身教的最好。辛夫人既然是你们李家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总不至于私下指点,不肯与我等分享?”
李尧的确抱着今年同商队出使,亲自讨教的念头,被无谶一说,就好像真有私心似的。他看了一眼沉默的欧阳山长,欧阳山长沉默不语,如今西域与中原归一,敦煌前所未有的各族混杂,可惜他不善西域礼祭,其实别说李尧了,在座的夫子包括欧阳山长,又有几人熟悉西域三十六国民风?
这个超纲考题,本想让学子们莫固步自封妄自自大,但学子们一个个双目发光,怕感兴趣的多睹辛夫人风采的更多,女扮男装时还不易被发觉,今晨从辛夫人正装露面开始,靖恭堂的青年学子便一路目光追随。
辛夫人坐得端正,两颊因着日光微微泛红,起初并不接话,因不知克里雅究竟打得什么盘算,便不敢轻易接招,但是他说得没错,礼仪切磋,本该言传身教。她起身对欧阳山长微微一礼,道:“多谢欧阳山长和诸位的抬爱,礼艺比试是流光所提,若不拿出诚意,倒显得胜之不武,有失公允了。”
她侧身对李尧看去,李六郎赶忙低下头,台下的数百学子见她看来皆目光熠熠,他们中虽有一窥美色的私心,但不乏好学之士,只听辛夫人说道:“衣冠上国,礼义之邦,流光今日既为切磋而来,亦愿与诸君以诚相待。今日之题为祭礼,《礼记》有云,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馀也。祭礼之先提唯心,至于祭奠、祭祀仪式,无谶禅师提到了于阗国大丧,那流光便以此为例……”
接下来,她便将当初在大祭司所学,大丧所历,娓娓讲述。
倒不必事无巨细,辛薇就当作这是后世的学术讨论,言辞有度,席间互动,有人惊诧西域风俗居然与中原如此不同,葬礼不讲入土为安,竟还有天葬、火葬、塔葬等风俗,仪式不得哭丧,以免灵魂不安,更加好奇梵文的安魂曲,这时便有人问:“辛夫人,我等从未听闻过梵文安魂曲,听闻此曲不仅能超度亡灵,亦有安抚众生之妙,不知我等可有幸聆听此曲?”
辛夫人眉头一皱,她曾代阿依夏木主理大丧,自是会吟唱,但此曲只能由于阗王室于大丧上亲唱。
气氛尴尬一瞬,辛夫人回头看了眼李玄盛,玄盛也在看她,脸上神情并无特别变化,大概是让她自行决定。学子们翘首以盼,他们绝大多数此生怕是无缘亲赴西域,更不用说亲赴祭祀之仪,此憾尤以欧阳山长为首的夫子们为甚,他们好为人师,就好像终得心念修仙法门之地,却不得所入的失落。
看出辛夫人有所顾虑,欧阳山长只好起身,“诸位,辛夫人已然胜出,莫再强人所难了。”
李瑾切了一声,这老头满脸的沮丧偏偏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话说,他当时和宋繇当初虽在于阗,却在执行别的任务,听闻王宫之人皆传于阗公主大丧之上的绝世之姿,后来他们才知是家主的移花接木之计,那日为人称颂的于阗女王,其实正是娘子。
他一边不齿欧阳老头,一边也满眼期待。
正在这时,风中梵文声起,安魂的低吟萦绕大殿之中……
“西方世界涌香云,
香雨花云及花雨,
为阎浮提苦众生,
作大证明功德主,
是命终人,
念念之间,
望诸骨肉眷属,
无量菩提之心。
唯愿世尊慈,
自今已后,
勿履是道,
永得安乐。”
梵文有净心之美,伴随浅浅的吟唱,辛夫人展示净手,行礼,焚香之礼,看得众人皆屏气凝神。连无谶禅师看得都有些呆愣,舍蓝蓝只说这是于阗王室才知的祭祀礼仪,伽蓝公主空有其名,定是不会的,以此刁难她,必能让她难堪。
一曲结束,众人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玄盛脸色沉郁,他从不会限制阿祇的才华,哪怕她会因此而耀眼无比,但他确信这个无谶禅师来者不善,他突然打破了沉默,打断了六艺比试。
“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诸位有心向学,既能有一日登高远望。时辰不早了,比试到此为止,夫人疲乏,今日先散了吧。”
站在一旁的壮实少年,懵然抬头,祖弇是最后射和御的双料魁首,他昨日得了新的差事,以后就是夫人的侍卫了,正愁这场加试还要怎么比?没想到,就这么结束了?也不知是高兴多,还是失望多,就见玄郎君在众人面前拉起辛夫人之手,辛夫人莫名地看向玄盛,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那剩下的两场呢?”
不等欧阳山长发话,玄郎君道:“明日再说。”
他看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无谶,冷冷道:“禅师若还有别的行程,不如今早上路,学堂无可口斋饭,怕是要怠慢禅师。”他下了逐客令,无谶脸皮甚厚,“贫僧丰俭皆宜,荤素不计,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玄郎君冷哼一声,“世人若皆此,如进魔道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