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结局是什么？”

长年不作回答，将杯里的酒饮尽，他望向会场里的人群，目光住在了离去的大门上。

他什么也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

沈乐冉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这个结局不好。”

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气场的边沿，像脱离队伍的冒险者，沈乐冉时不时同前来招呼的人寒暄几句，笑一笑就算打了个照面，而长年则一直如青松般地定在原地，辨别着从某地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一些你所认为的意外，有可能早已出现了先兆。”

长年说罢，转眼与陈时锋的目光相撞，那双看过了几百年人世间的眼睛盯上他，不禁令陈时锋身躯一震，他下意识心虚偏目，再望过来时所看到的却只是长年笑意盈盈。

沈乐冉也瞥到了陈时锋的动作，他半开玩笑地回应：“柳博昌算是吗？”

“你说是就是吧。”

长年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因与果的规律，他活了几辈子，但因果太复杂了。

沈乐冉又看看时间，长年也注意到他的手表，不知为何便想起过往，感叹说：“说起这个，倒让我想起来之前，你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险些成为众矢之地，现在这么久过去了，你竟也一点不急。”

“急有什么用，”沈乐冉摸上伤口的位置，“我急，柳博昌就能自己走到公安局自首吗？他在这里凭空出现，我从没见过他，倘若操之过急、打草惊蛇，势必会适得其反。”

去年闻言，笑眯眯地抬手拍上沈乐冉的肩头：“要不说你是能干大事的人……但性子太缓，也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了，”沈乐冉听不出他到底是想说好还是想说不好，又被他拍得一激，扭身保持距离，“我该走了。”

这一说走是真的下决心了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长年留下句“再会”。

此时，沈长应正和其他合伙人聊谈着，沈乐冉没好去打扰，便只溜着边离开了会场，走出门时，冷风迎面，周围则是灯火通明、热闹喧杂。

如此灯红酒绿的明亮一直向远方沿伸，穿过金黄色的中央街，飞越峦江之上，一直延伸到了汶甫路，人烟变得稀少，灯光也变得昏黄。

……

值班室的灯光从里面照出来，铺在地上一片惨白，杜丛渊留在办公室里，桌面几乎要被照片铺满，手上画笔不停。

亮白色的灯光打在纸上，将纸也映得亮堂堂，杜丛渊的思绪由笔尖开始，当画出第一条痕迹，记忆也由此荡回到过往。他又能想起许久未再见面的爱人，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对方推门而入。

“小杜小杜。”

杜丛渊闻声一愣，手里的画笔抖了一下，线条也不平整了，紧接着抬起头去看，门外站着的却是迟亦飞，他回神起身：“怎么了？”

“你干嘛呢？”

“哦……我想着试试看能不能把肆里小区那案子的嫌疑人画出来，”杜丛渊绕到桌前，“你有什么事？”

迟亦飞伸手便递来一杯咖啡，说：“拼团买的，白昭准备走，给你了。”

“我……”

“不喝咖啡还有红茶，”迟亦飞变戏法似得又拎出杯饮料，“选一个。”

“红茶吧。”

杜丛渊接过红茶，迟亦飞便转身就走，他停在门口那那道远去的背影问：“多少钱？”

迟亦飞摆摆手：“他请你的！趁热喝！”

杜丛渊没再说话，转头进了办公室，迟亦飞也在稍后听见了关门的动静，他回到综合办公室里去，白昭已经穿好外套准备离开。

“走了？”

“走了，”白昭说，“一会儿还得回来。”

迟亦飞颔首，又侧目看一眼白昭身上穿着的警服，问到：“不换个衣服再走？”

“不换了，回家换。”

说罢，揣上手机赶紧走向外面。白昭说完这话自己都想笑，原来的那件白色卫衣已经不能再穿了，只好扔掉，办公室能换的只剩下一身警服。他将背后伤口的秘密藏匿起来，装作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奔向警局大门。

沈乐冉将车停在了路边的一个空位子里，自己就站在车前，脚边坐着六一。

白昭的半个身子才探出大门，六一兴许是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猛然起身便向白昭冲去，沈乐冉没拉住牵引绳，也被向前带得一个趔趄。

“六一！”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白昭在路边蹲下来，摸摸六一的小狗脑球：“好狗狗，乖孩子。”

沈乐冉跟在后面迟迟而来，同白昭讲话的语气里有了些许尴尬的意味：“不好意思，它总这样。”

“没事。”白昭应着，又去摸摸六一的后背。

“你下班了吗？”

“下班了，但还有件事，”白昭抓着牵引绳起身，“你手机可以拿走了，过来签个字就行。”

“哪个手机？”

白昭一怔，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乱糟糟的文字挂在嘴边，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被扔河里那个。”

沈乐冉被一语点醒，笑着：“我都快忘了。”

“快忘了可不行，”白昭一转身，顺手将六一交给了门口值班的刘洋，带着沈乐冉就往局里走：“你也得对你这个事上点心，多少还是留意一些事情，对你自己的安全有保障，也对我们工作有帮助……”

张小译站在值班室的窗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一旁的林硕听着渐近的脚步声扭头去看，白昭从走廊经过，身影闪过半霎：“……我现在一想到他和柳博昌长的一个样我就崩溃，感觉每天都在和嫌疑人共事。”

“嚯 ，”张小译收手坐回工位，“这可不兴说，昭队都快被吓死了，再叫他听见指不定再伤心成啥样。”

林硕住了嘴不再吭声，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面前的屏幕上，一些监控画面灰绿灰绿的，看着像老式黑白电影，林硕的目光在其中游走，而就在这些灰蒙蒙，模模糊糊的画面里，出现了令人惊喜的身影。

林硕将椅子撤后，摇头叹气：“那他先伤心着吧，这会儿飞哥该开心了。”

张小译闻言也扭头去看，在墙边的一块分屏里，赫然出现了陈英飞的踪迹，他穿着黑色风衣，正匆匆忙忙地穿过脚下的街巷，他似乎是没有意识到面前有着一处监控探头，于是毫不遮掩、大摇大摆。

“是他吧！”

“就是他。”

另一边办公室的迟亦飞刚看着白昭离开，人还没挨上椅子就听见这头林硕来喊他：“飞哥！泗阳路中段丁字路口，陈英飞！”

迟亦飞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几乎是弹了起来，他比林硕所说的看起来更高兴，又或许是激动，小跑两步闪进了值班室，他站在张小译的身后，目光一直锁定着陈英飞。

陈英飞的位置不断变化，画面换了又换，他不停地左顾右盼，似乎正在寻找什么合适的时机或隐蔽的地方。

“好小子，再不露面我就要直接上门送温暖了，”迟亦飞瞅准了陈英飞的活动范围，抓上车钥匙转头就走，“小译，你盯一下他，有什么动向随时告诉我。林硕，东西带上，走。”

迟亦飞开车出去的时候，沈乐冉的车刚转过一个绿灯，两辆车一前一后，被红灯空开了距离，但迟亦飞不想等，走了特殊车道，右转进了支路。

陈英飞仍在街道间游荡，他陷入了自己的恐惧一般，像个无头苍蝇没有目的地。他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延伸着，无边无际。大地是黑的，天空也是黑的，他被夹在黑乎乎的天地之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白昭坐在沈乐冉的副驾驶，六一趴在他的身上，死活不肯到后座去，车里安静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及有关备注的事，沈乐冉的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这么多次轮回里对于白昭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尽管他每一次都在试着改变，试着伪装成一个全新的自己去遇见白昭，却总会被各种纰漏出卖。

他不知如何解释“亲爱的”，又不能说这是“你很久之前就同意我这么叫你了”。

“六一多大了？”白昭突然开口。

听到问题的沈乐冉骤然感觉心脏一紧，随后长舒一口气：“一岁多了。”

“那还是个小朋友呢，”白昭抬手轻轻点点六一的头顶，“名字怎么来的，因为六月一号接回家的？”

“差不多，它是去年四月十六生的，同年六月一我生日，一个朋友送我的，”沈乐冉说完，又觉得不对，继续补充道，“他说让我在店里随便挑，起初没看中六一，是它后来看中我的。”

白昭抱起六一将它放回后座，环臂笑说：“六一的眼光还真不错，你是‘天选之人’。”

“我是被爱选中的。”

六一不知道沈乐冉有没有钱，它只是觉得这个人好，没缘由地喜欢。

夜幕之下，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沈乐冉打了个转向拐入通往峦江大桥的路口，在转弯之际，路牌上短暂地掠过了“泗阳东路”的字样。

白昭偏首环顾周围，两边停满了车，只剩下中间的双向两车道。他提醒说：“你走这条路小心点，‘鬼探头’比较多，还有电动车乱窜乱开的。”

“好，我注意。”

泗阳东路进来是一片昏暗，又或者不能说是昏暗，只是亮着黄光的路灯太过刺眼，天被照得敞亮，路却被遗忘了。

两排建筑都是下商铺上住户的结构，白白蓝蓝的灯光从白昭眼前流过，恍得他头晕。而他似乎也在这毫无规律的彩光里猛然想起了些什么：“突然想起来个事，你和……”

“吱——！”

白昭话还没说完，车辆尖叫着刹停，两个人都被吓住了，由其是白昭，强烈的惯性令他重重摔上椅背，忽来的痛感让他有了呼吸停止的错觉。

“我就说‘鬼探头’危险得很……”白昭强装镇定，抬了眼去看，车灯打在“鬼探头”的人身上，将他照得发光。

这人也被吓了一跳，抬头瞥了一眼车后便又迅速地低下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却唯独没裹脸，白昭则在他抬头的一瞬间里瞧出些不对劲来。

“陈英飞？”

“谁？”

白昭没有作答，只是掏出手机来边看后面越走越远又要融进黑夜的人，边告诉沈乐冉：“你把车往前开点靠边停一下，我下车看看，不要乱走。”

说着，拨出去的电话便被接通，白昭开门见山：“我现在走泗阳路这边，刚才从跟前闪过去的好像是陈英飞。”

“哪边？”迟亦飞问，“我们也在中段看见了，正在路上。”

“东路，泗阳东路进来大概三公里。”白昭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倒车镜，但陈英飞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了，“身形特征和卫祥说的一样，基本能确认是他，但行为举止异常，不排除身上携带凶器的可能……他现在进到浦春小区后门了，我去跟着。”

说罢，白昭左手开门下车，关门前叮嘱沈乐冉：“你快回家吧，中途不要下车。”

沈乐冉先是应好，可等白昭走远后却只是将车往前开了一段路，找了个空档停进去，随后熄了车灯锁门。

六一坐在后座，趴在车窗上向外东张西望，沈乐冉也扭头望向黑洞洞的街道阴影，心里泛起不安。白昭突然的严肃令气氛有些紧张，沈乐冉焦急地等在车上，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灰黑色的云在天上飘着，将月亮吃干抹净，白昭跟着陈英飞，和他一样，走进了被黑色吞没的人世间。

泗阳东路再看不到人了，寂静得像一口巨大的灵柩，沈乐冉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如同被埋葬。六一在他身后吐着热气，爪子不停地去扒车窗，它越是拍越是急，最后干脆站了起来，想去张口咬碎眼前的玻璃。

似乎是在恐惧，想要逃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