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离坐在那横向纵向都无比宽大的书架前，略显渺小。辛西妍觑见他神色自然，全然无异，心想着自己还为他小担心了下。

简直多此一举。

未免可笑。

他已经救过她两次了。虽然她是住进这幢民宿之后才开始招惹这些邪祟，本能默认将这些账都算在了颜离头上，但总得懂礼貌，所以辛西妍收起了白眼，郑重其事地对颜离说了声：谢谢你救我。

颜离头也没往她这边转，疏离地回了句：不用谢，梦里发生的事我都要管，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辛西妍想想也是。她不经意视线又朝那书架投去，只见上次就已满满登登的格架之上，有些方格又摞了第二层书本，显然已经放不下了。她心里好笑，看来颜离从那书店又新进货了好多，这么大地方都不够他装。

她目力之所及处，忽看到很多线装本，都是些古籍册子，和她在民宿一楼大堂所见的那本志怪书风格相一致。

这都是什么年代的呢。她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翻几下，噢不，大胆一点，如果在这里读上一天该有多好。

“你在看什么？”

视线束收回来，辛西妍落在眼前的扑克冰脸之上，马上心里断了念，估计是不可能的了。

余秀淮也不客气，直接拉过一把沙发椅靠坐在椅背上，单手拄着下巴，“看来辛小姐对你的藏书很有兴趣，哪天让她过来看看？”

颜离正了正身子，直接转换了话题：“有什么事吗？”

余秀淮乜斜了他一眼，眼白一翻，“人家想看你抓没抓到魇鬼？”

辛西妍眼却不揉沙子，细看之下，见书桌对面的人在强撑，眼底有青色，一脸疲态，她心里一动，故作恭维，“颜先生这么厉害，抓个魇鬼不是轻松加愉快，小菜一碟。”

余秀淮眼珠流转，看两边有了不对付的态势，忙讲了正事：“我先说了吧，这次带辛小姐过来，是为了在现实当中查案。我想请辛小姐去问一问那个何文岫，她在做梦的时候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辛西妍对余秀淮这一反常态心里暗惊，往常不都不用我吗？

她望向颜离观察他脸色，却见他只是双手交叠在下巴处，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没有表态是支持还是反对。

辛西妍心里切了一声，往常显得他一个人万能似的，嫌我束手束脚，看来我还是有我的用处。

这是个绝好的反击机会，她嘴角窃笑，“小余姐的话我倒是很想听，很想帮他这个忙。可是正主还没有表态，他要是不同意的话，我上赶着也不是个意思。我这个人不怎么聪明，万一把人家的事搞砸了……”

半句话没说完，她抬眼偷觑端坐于椅子上的那个人仍然端坐如常。

辛西妍继续加码，“我看这位颜先生好像秉承着一个守则，不干预这些做梦的人任何事，这样不好吧。”

颜离终于抬眸，双眼精光锐利，射的辛西妍心脏咚的一沉。辛西妍心里毛了，有点撮火：干什么这么吓人？她又不是犯什么天条。

颜离抱起双臂，神情肃然悠悠开口：“如果辛小姐身负异能，就要随便干预别人的事吗？”

“当然，有不平之事当然要去管。这有何可讨论的？”辛西妍忽的一咂嘴，心说自己今天口气怎么跟他跑了，说的话越来越文人酸气，竟有点古风……

颜离别过头，口里嗤笑，又转头将利箭射向辛西妍：“你不就是想让我找一下你表姐，是死了还是活着吗？”

辛西妍面上有点灼热，她今日之前从未想过这个理由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但今天经他口里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自己有些上不得台面？

可她是谁？她心怀坦荡，想说的就说，想做的就做，承认自己的欲求有那么难吗？

人人在这世上都有想做的事，是这世人有毛病，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存活，连正视自己的内心都做不到，不抑郁，不焦虑，不自毁才怪呢。

可自己何尝又不是一样？

想到此，她又再次突破自我，大方承认：“对，我就是希望你帮我找她，我自己做不到，能力不够，对此，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果你不答应我，我还会缠着你，死皮赖脸。”勇敢的人是她，只有努力去做了，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么她也不后悔。

颜离大笑出声，第一次失态。

“我又不是判官，不是地府的人，我怎么会知道人活着还是死了？”

他极尽掩饰鄙夷之色，“人生百态，千种机锋，万种柔肠，生时欲望横流，甚至至亲反目，唯生态死态最为确定，不是生就是死。你知道她生还是死有什么意义吗？多大点事？”

他这段话犹如一柄剑，直刺入辛西妍心口窝，她不可思议抬头，直剌剌的望着眼前的人，像不认识他似的。以前知道他无情，但今天，这属于恶劣了。

辛西妍反唇相讥：“你是什么人？你对生死就这么浑不在意吗？”

颜离愤而站起，“你又何尝不是？

他激昂起来：“这历史上有多少帝王求得长生不死？有多少人物生时鲜衣怒马，死后一文不值，现在在哪儿呢？连魂魄都嗝屁了。你表姐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物吗？”

辛西妍只觉七窍生烟，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恨不得跳上前去将眼前的人搡到地上，“你……”

余秀淮看信号不对，连忙撑开一双长臂,防止两人打起来。

“都少说两句。”她身躯挡着辛西妍，又转头蹙眉，满脸怒意对颜离说：“你也够了，今天不是说好的。邀请辛小姐帮忙，你也是答应的了。我也不怕掉面子，我们上次是不是去窦青梦里假扮警官审讯了？”

辛西妍没估计到这茬，反倒惊了，竟然忘了颜离刚才说的什么。她堵着的一颗心终于揉散开，找回口齿，对着颜离冷笑：“我打赌你活得一定很不好，起码不会很开心。你以为你刚才的行为很潇洒，你这种人用我们人的话来说就叫做中二。别以为自己活得久就有资格教训别人，世界之大，你确定你活明白了？”

颜离刚想说话，就被余秀淮闪了下胳膊。

辛西妍轻笑出来，看来也不用谈了，她直接推门出去。

余秀淮一双眼睛顾不上两头，最终也随着出门去。门啪的一声大力被关上，颜离终于获释，跌落回椅子里。

***

回到民宿301房间，辛西妍猛力甩上门，站在屋子当中间生气。她啐了一口，心里暗骂：什么龟孙……

等到一口气终于捋顺了，她一下栽倒在沙发上，沙发塌陷托举着她的身体，柔软温和。

一瞬间突然冷静，辛西妍翻了个面，仰躺在沙发上，望着头顶的复古花鸟灯笼，心里开始像幻灯片一样播放着从第一天上岛到现在的经历。

崀屿岛、山鸟瞰月、峒海……那些幻梦像剪碎了的彩色纸屑，又像电视信号不良的雪花点，纷纷扬扬洒到眼前。

她记得自己从第一天就开始做梦，到后来发现自己可以控梦，遇到疑似杀害表姐的杀人犯周云奎，再到被那人带着飞翔，她觉得好酷好新奇，后来遇上那个大块头魇鬼，再加上这一次被女魇鬼追得没命溃逃，接连两次不知怎的突然睡过去，陷入噩梦……

她突然觉得好不真实，有一种魔幻之感。

会不会这些都是他在做梦？

一个长的看不到边际的梦？

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就好了，辛西妍阖上双眼，念着阿弥陀佛，婆珊婆演底，甚至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可脑子却纷乱的紧，不受自己控制。周云奎那张脸又再次自动跳了出来。

前几天她还去周云奎的小区单元门处蹲点。那个家伙一切正常，甚至还像个热心群众，总是乐呵呵的与周围人打招呼。

别人不理他，他也打。

压根跟杀人犯连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辛西妍在不远处在卖水果的摊贩老板娘处买过两次水果，已经算半个熟脸。她曾向老板娘打听，其对于周云奎这个人的评价竟然颇高。

这还要跟踪吗？

这么下去徒劳无功。

万一他真的是个杀千刀的坏蛋，难道他这一辈子不犯案，自己要一直跟着吗？

然后思维忽然又跳转到短视频账号的事情。毕锋大概有半个来月也不烦她了，也不知怎样了。

当初自己从北京来到南方度假，原本她给自己的假期就是两个月，如今这已过了一个月多一点，要不要提前回去？

反正这个假期她过得糟心，离幻想中那种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每天逛吃买买买的日子八十丈远。

后来思绪又转回到魇鬼的长舌头上，那股子黏腻感就像昨天似的。

尽管她天生比平常人胆大，但接连两次被魇还是让辛西妍有点后怕。

不管要不要提前结束假期，这个民宿还是不要住了，暂且换个地方还是有必要的。想到此处，辛西妍一轱辘爬起，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行李。

刚收拾了小邮差包，正打算将浴室里的化妆护肤品都分开装袋，房间里的手机巨响就把她吓了一个激灵。

她连忙要去扑灭恼人的催命符，却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一个名字，登时划开接听键，开始呲牙，一阵心虚。

“喂，何小姐吗？……啊，啊，不好意思。”

辛西妍头大如斗，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一看手机时间，幸亏距离约定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搬民宿的事情暂且压后，她慌忙收拾了包，以火箭般的速度奔向轮渡码头。

路上电话不断，她一个劲的跟何文秀道歉，说要晚半个小时。还好对方是个软妹子，只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没事没事，慢慢来，路上安全最重要。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等她。

这下辛西妍受宠若惊。

她风风火火，腿快跑断，百米冲刺直奔那家附近最有名的韩国料理店。离老远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后面，窗口沿着街边就能看见那道纤细身影。

还没等辛西妍进去，何文岫便一眼捕捉到了辛西妍。

她今日穿一身明艳的复古波点绿茶歇裙，耳鬓别珍珠发卡，描眉，眼妆，腮红口红一应俱全，脸上漾起明媚笑意，伸扬起胳膊，弯曲四指向门这边自信招呼。

看口型，嘴里念的是“快来。”

辛西妍顿住，这有点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