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宝玉闻言,忙整了整石青色直裰,垂手肃立。北静王却已起身,踱至那幅《兰亭修禊图》前,背着手道:"卫巡抚在御前极力保举,说令尊'清正廉明,教化有方'。"转身时,腰间羊脂玉佩叮咚作响,"依本王看,这倒是令尊的一桩喜事。"
贾政在旁听得,早已汗流浃背,连连摆手:"王爷过誉了,臣不过尽些本分..."话未说完,北静王已摆手止住:"贾大人不必过谦。"说着从案头取过一封泥金帖子,"这是卫巡抚托我转交的,说是改日要登门拜访。"
贾政见状,忙上前双手接过,但觉那帖子沉甸甸的,竟似有千斤重。抬头时,正见北静王含笑望来,眼中尽是期许之色。窗外忽起一阵风,将那案几上的茶烟吹散,恍惚间竟似有兰麝之香弥漫开来。
忽闻窗外传来几声莺啼,原是日影西斜,画栋间已染上暮色。北静王将真迹徐徐卷起,叹道:"文章憎命达,自古而然。"转头见宝玉犹自怔忡,便从案头取来一柄湘竹骨洒金折扇,提笔写下"风流今尚在"五字,笑道:"这个给你,待来日补上'气象古来稀'的下联罢。"
宝玉忙跪接时,瞥见扇面上绘着垂丝海棠,花瓣边缘的胭脂色正与窗外晚霞融作一处。殿角铜漏滴滴答答响着,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更漏声,还是千年文脉在血脉里的回响。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入内,打了个千儿,恭声回道:“启禀王爷,外面诸位大人老爷皆在前殿谢王爷赏宴呢。”言毕,双手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北静王接过帖子,只大略扫了一眼,便递还与小太监,嘴角微微上扬,浅笑道:“知道了,且回他们,就说本王心领了,有劳他们这番心意。”那小太监又接着回道:“王爷,那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食也已预备停当了。”北静王听了,便命那太监引着宝玉往一所极为精巧雅致的小院去了。
待宝玉离去,北静王爷款步向前,身侧玉佩随其步伐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之声。他含笑道:“政爷,听闻不日即将高升,此乃大喜之事。日后可要为朝廷多多效力,共筑这太平盛世之基业。”贾政忙欠身谦逊道:“王爷过奖了,贾政定当竭尽所能,既不负皇上隆恩,亦不敢辜负王爷之期许。”
北静王爷手中轻摇着扇子,笑嘻嘻地又开了口:“说桩趣事儿与各位听听,近来朝廷颁下几道新政,竟将那些乐户、丐户、惰民之贱籍皆予免除,使他们也成了寻常百姓人家。这可闹出不少动静来。就说那风月场中的女子,也有了新的出路。听闻忠顺王府便收了几位。有个唤作翠柳的姑娘,原在那烟花之地以歌谋生,生得极为标志动人,琵琶之技更是一绝。入了忠顺王府后,在宴会上一奏,那曲子悠扬婉转,悦耳非常,王爷大悦,还特地寻了师傅教她读书识字、研习礼仪,欲将她栽培成王府的专属乐师呢。还有一个唤作琪官的优伶,也被忠顺王府收留,常带进宫中。”
贾赦本正安然端坐,闻听此言,眉头瞬间紧蹙,满面愁容,放下手中酒杯,长叹一声道:“王爷所言这新政,可真真苦了我贾家。那‘摊丁入亩’之策一出,依地征税,我家地亩众多,赋税陡然剧增。前几日管家报账于我,那数目之巨,实在惊人。本想着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尚佳,能多些盈余,如今这税一加,往后怕是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贾赦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揉着太阳穴。
贾政在旁,双手交叠,缓缓言道:“多谢王爷照拂提携,只是如今贾府亦有烦心事扰心。朝廷新政频出,就如清查亏空与耗羡归公两项,责令地方上有亏空者三年内务必补齐。咱们贾府亏空亦不在少数,我这心里犹如油煎火燎一般。前些时日与族中长辈商议,说是要节俭度日,将那些不必要之花销一概削减。然此举亦是杯水车薪,实难有大成效,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贾政眼神中尽是迷茫之色。
此时,北静王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诸位不必担忧新政,新政未必能推行下去。哦,诸位可还记得义忠亲王?我近来听闻他儿子义忠郡王又闹出事儿来了。具体详情我亦不甚明晰。且我还听闻,他出事之前与诸多朝中大臣往来密切,现今那些大臣皆惶恐不安,唯恐被卷入其中遭受牵连。这朝廷之事,恰似那迷雾重重之局,实在是错综复杂,令人难以捉摸其究竟。”
贾赦神情凝重,缓缓言道:“这义忠郡王之事绝非小可。倘若牵扯之人众多,这朝堂之上必是一场大乱。咱们可得警醒着些,万万不可被卷入其中,以免招来无端祸事,累及家族。”说罢,众人皆默默无言,各自想着心事,这厅中一时静谧非常,唯有那微风拂过窗棂之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凝重之意。
且说那太监弓着身子引宝玉步入内堂,但见雕花槅扇次第洞开,鎏金博山炉里袅着龙涎香。须臾间,四个青衣侍女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将时鲜佳肴摆作梅花式样。定睛看时,乃是茄鲞煨得胭脂般红润,火腿炖肘子酥烂流脂,胭脂鹅脯叠作芙蓉瓣,另有一盅碧粳粥配着糟鹌鹑。宝玉不过略动了几箸,那水晶盘里的菱粉糕尚冒着热气,倒叫壁上挂着的《海棠春睡图》也似沾染了人间烟火。
饭毕回至前厅,北静王正倚着青玉案把玩一柄螭纹如意。见宝玉垂手侍立,忙携了他的手让至身旁檀木榻上。烛影摇红间,王爷眼角细纹里漾着慈蔼笑意:"前儿见你那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四字,倒叫我想起先皇赐的螭龙玉佩。昨儿特命造办处的巧匠仿着式样雕了件玉佩玩意儿,权当解闷罢。"语未了,早有小太监捧来缠枝莲纹锦盒。揭开时但见羊脂白玉卧在玄色丝绒上,雕作双龙戏珠状,那龙睛却是嵌着波斯进贡的猫儿眼,烛火下流转着琥珀色幽光。
宝玉忙要跪谢,早被王爷扶住。但觉这玉触手生温,竟与项间通灵宝玉隐隐呼应。正恍惚间,忽闻外间更鼓沉沉,檐角铁马在晚风里叮当作响。贾赦觑着天色向贾政递个眼色,兄弟二人整衣敛容,朝着北静王深施一礼:"蒙王爷垂爱,赐这般体面。只是戌时三刻将至,恐家下老母倚门悬望..."
话音未落,北静王已起身离座。月色浸着九蟒朝服上的金线,恍若银河倾泻。行至垂花门处,忽有夜枭掠过王府琉璃瓦,惊起宿鸟扑棱棱一片。王爷驻足仰观星斗,轻叹道:"这'辅仁谕德'的匾额还是世宗皇帝御笔,转眼竟三十载春秋。"复又指着阶前两株西府海棠:"待来年花开,再邀诸位共赏。"说罢亲将翡翠灯笼交与随行太监,那灯笼上绘着八仙过海图,映得青石甬道明灭不定。
两个伶俐小太监提着云头宫灯在前引路,贾府车轿碾过御街青砖的声响渐行渐远。北静王犹自立在汉白玉丹墀上,任晚风掀起孔雀纹披风。忽见天际流星划过,坠向东南方向,王爷眉心微蹙,指间摩挲着一串伽南香佛珠,暗忖:"这'金玉良缘'的谶语,怕是要应在今日这玉上..." 思及此处,不觉对月长叹一声,惊得池中睡莲颤动,荡开圈圈涟漪。
归府途中,宝玉攥着玉佩出神。却不知那玉中暗刻着两句梵文,正是"色空不二"的禅机。此系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贾赦回府后便径直回自己院里去了。这边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宝玉三人回府,见过贾母后,先是规规矩矩地请了安,而后贾政便将在府里遇见的人和事,挑着些说与贾母听。宝玉待贾政说完,也上前将北静王所说卫大人陛见保举父亲的话,一五一十地回了。贾政听了,微微点头,神色间透着几分欣慰,说道:“这卫大人与我本就相交甚笃,亦是我辈中有骨气、重情义之人。”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儿后,贾母见众人都有些乏累,便开口说道:“罢了,你们都歇着去罢。”贾政闻言,便先退了出去,贾珍、贾琏、宝玉也都跟到门口。贾政回头看着他们,说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完,便回房去了。
贾政刚在房内坐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回道:“回老爷,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一个红单帖来,上面写着卫巡抚长史官的名字。贾政一看便知是来拜会,便叫小丫头唤林之孝进来。贾政起身,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后,先打了个千儿,而后回道:“今日卫府长史官来拜,奴才已经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缺儿,外头人和部里都纷纷传言,说是老爷拟正呢。”贾政听了,神色淡淡的,只说了句:“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见贾政没什么吩咐,便退了出去。
且说贾政、贾珍、贾琏三人回去后,独有宝玉又径直来到贾母那边。一进屋,宝玉便眉飞色舞地向众人述说北静王待他的种种光景,言辞间满是兴奋与得意。说着,又从怀中取出那块北静王赏赐的玉来,递给众人看。众人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那块玉,只见它温润细腻,色泽莹润,雕刻的纹理精致而独特,都不禁啧啧称奇,笑着议论了一回。贾母见众人都看过了,便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可别丢了,这也是王爷的一片心意。”又转头对宝玉说道:“你那块玉可要好生带着,莫要闹出什么混事来。”宝玉听了,忙从项上摘下自己那块通灵宝玉,拿在手中,说道:“这不是我那一块玉,哪里就轻易掉了呢。比起来,这两块玉可是差得远着呢,怎么会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它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听了,微微皱眉,嗔怪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本就是红的,许是灯烛的火光照着,自然看着像是红的。”宝玉急得直摇头,辩解道:“不是的,老太太。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可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它发光呢。”邢夫人和王夫人在一旁抿着嘴笑,眼中满是对宝玉的宠溺。王熙凤在一旁笑着打趣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一脸懵懂,问道:“什么喜信?”贾母笑着说道:“你小孩子家不懂得这些。今儿个闹了一天,你也乏了,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些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会儿,见众人都笑着看他,便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回园中去了。
却说宝玉回至怡红院,满腹心事竟比那茜纱窗外的暮云还重。歪在填漆戗金榻上,将北静王所赐双龙玉玦对着烛光细看,羊脂玉在烛火下流转着蜜蜡般的光晕,"仙寿恒昌"四字篆文竟与通灵宝玉的"莫失莫忘"相映成趣。忽忆起日间王爷摩挲佛珠时眼波里暗藏的深意,又思及贾政补授工部侍郎的风闻,不觉把块冷玉攥得温热,倒似攥着团解不开的乱麻。
窗外芭蕉叶上渐沥沥起了夜雨,袭人捧着个海棠式雕漆茶盘进来,见宝玉仍对着烛火发怔,连半旧的松花绫被滑落在地也不曾觉察,忙轻声道:"我的爷,这会子还参禅呢?方才老太太屋里的琥珀姐姐送来的枫露茶,说是第三道才出色。"宝玉方回过神,见雨打纱窗如泪痕斑驳,叹道:"这雨声倒像潇湘馆的琴韵,不知林妹妹夜里可还咳嗽..."
话未了,麝月擎着盏玻璃绣球灯进来换烛,菱花镜里映着宝玉蹙眉模样。袭人服侍他卸了八宝攒珠冠,忽见那玉玦悬在杏黄绦子上微微晃动,笑道:"这劳什子倒比通灵玉还金贵些?"宝玉闻言心下一惊,面上却作笑道:"不过是王爷赏的顽意儿,明儿叫麝月收在多宝格最上层罢。"
至夜半雨歇,宝玉翻来覆去听着更漏。帐外烛影幢幢,倒似见着元春省亲时满殿珠翠的光景。忽又想起日间北静王府的琉璃世界,那九曲回廊尽头的海棠,竟与大观园沁芳闸边的有几分相似。正胡思间,闻得廊下鹦鹉学舌念着"寒塘渡鹤影",倒像是湘云醉卧芍药裀时的呓语。
忽一阵穿堂风过,吹得案上《南华经》哗啦啦翻动。宝玉拥被坐起,恍惚见月光浸着那玉玦,竟似双龙活过来般游走。忙揉眼再看时,不过是窗棂梅影投在玉上。却听得远处梨香院笛声呜咽,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倒叫他想起小戏子龄官画蔷的光景,一时痴了。
时值暮春,风乍起,满树繁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恰似一场绚丽而又哀伤的花雨。那残红飘坠,于风中凌乱飞舞,宛如无数悠悠心事,无根无萍,无处安放。怡红院内,宝玉坐在案前,对着摊开的书卷,眼神却渐渐失了焦距。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在书页上跳跃闪烁,那字迹却愈发模糊不清,似被一层薄雾所笼罩。宝玉只觉眼皮沉重如铅,仿若有千斤之重,那渐渐袭来的倦意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终是抵不住,头一歪,沉沉睡去。
恍惚之间,宝玉只觉眼前光影变幻,自己竟身处一片极致的繁华锦绣之中。抬眼望去,只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玉石台阶光洁照人,四周灯火辉煌,把整个府邸映照得熠熠生辉,正是那赫赫有名、富贵奢华的北静王府。府内丝竹声声,衣香鬓影,宾客往来穿梭,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北静王水溶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衣袂飘飘,仿若从画中走出的仙人,玉树临风,气质卓然。他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面带温润笑意,缓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