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俞憋着劲两眼翻白,很久没这么强烈地感受过重力了,他紧紧闭着嘴,怕一张口胃里的江海就翻倒出来。
到时候收拾的还是他自己。
身后的战斗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陆续停下了攻击,沉默而庄严地跟在机甲后面,呈块状聚拢分布。
秦羁云扫了一眼,把隔音屏拉开,收起光幕不再躲闪,行星甲恢复原来的深灰色,远远看去,天上就像是一颗行星周围分布着许多细小的岩块。
距离目标坐标越来越近,北方的天空褪去了深重的夜色,地平线拉开一道尚且晦涩的曙光,半明半暗地拢在远方死寂的山峦间。
“联系刻舟,现在屏蔽网应该关了。”秦羁云调整角度,呈七十度斜角俯冲而下,不再管身后的战斗机能不能跟上,失重感骤然传来。
王俞赶紧挂上刻舟的密钥,失重感对他来说比上下翻炒好受多了,没几秒钟刻舟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响起,“鱼头!你怎么能打进来的?你破了他们的系统?”
“我们来接你了,你没事吧?给个位置。”王俞听到她活力四射的声音松了口气,真怕这丫头凉了。
机甲悬浮在地面五六米处打了个趔趄向前冲去,周围是极其宽阔的皲裂的河谷地带,倒塌的屋房与土地上的深褐色,浓重腐败的血腥气从过滤芯中传来。
秦羁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无意识攥在一处,目睹着河谷底下不断冒出的森然白骨,耳边还回荡着刻舟的提醒……
“我在钟楼顶上,你们怎么来的?对了,这一带出现了异种你们小心点,别轻易靠近……”
慢了十多秒紧跟而来的战斗机群也没有着陆,而是悬在半空中,惊恐地见证这些不明物体从地底窜出,粘合起庞大丑陋不协调的肢体,然后长出与正常生物无异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盯着他们。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超出了大多数人的认知,巨大的冲击会让人下意识作出本能反应,没僵持多久,火光在河谷中炸开——
“嘭!”
“嘭嘭嘭!”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了攻击,很快火树银花炸了一片又一片,毫无章法的攻击能看出战斗员们进入应激状态,秦羁云将刻舟的位置接收,骇然地调离机甲,脑中嗡嗡作响。
那些不明异种被炸得粉碎,似人非人的嚎叫冲破天际,远比炮火声更有穿破力,险些震碎这些人的耳膜。
幸好战斗机群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在最初的应激之后回过神来,临时结盟调配,很快兵分两路,一路留在这里抵抗异种的“生发”,一路驶入城中救人。
行星甲掠过残破悲泣的百年建筑,仅用作装饰的烟囱上还立着不少奇形怪状牵肠挂肚的异种,用人的喉管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怒吼着。
街面上没有正常人类的身影,四下游荡着半人非人的异种。半人异种比河谷中的异种要更诡异,会对战斗机表现出主动攻击的敌意,还有一些……匍匐在地的异种,一架战斗机悬浮片刻,还是开火将状似求救的异种歼灭。
为了完成这一片的清扫,拯救出尚存的人类,异种的变数太大了。
王俞和秦羁云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直到钟楼在破晓里显出肃穆的形状,有一个娇小的人影在向他们使劲挥手。
“我在这里哈哈哈哈!”拥有绝佳心理素质的刻舟,昨天才从鬼门关死里逃生,今天就能看到同伴笑出声来。
行星甲浮在钟楼身侧,刻舟能听到底下有东西再不断尝试往上爬,发出断裂的木头声响。
她整理好背包,“嘿咻”一声单腿支地站起来,在跨上机甲的前一刻,她想起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和她活泼俏皮的儿子。
这座城里,一夜之间有许多如他们一般的人们死去。
刻舟抬头看着顶上的大钟,牵着铁链后退几步,黎明一点点铺开惨白的天光吗,她猛然前冲吊在铁链上凌空跃起。
秦羁云迅速调整角度将她接住包裹在安全气囊内,一如既往地评价道:“疯子。”
伤腿痛意上涌,她眼眶充血大笑出声,展开四肢任医疗舱摆弄。
“铛——”
“铛——”
“铛——”
浑厚而空灵的钟声悠悠荡开,底下的战火仍在继续,有些异种被钟声吸引,凝滞地循声望去,还能从不甚灵活的“肢体”调配中看出异样的茫然。
躲在断壁残垣中的幸存者死死捂住嘴,钟声在他们的家乡,代表着庇护与和平,灰头土脸的人们眼泪扑簌而下,朝着钟楼的方向匍匐在地。
“真好,在地球上开着机甲来接,多有面子。”刻舟被注入镇定剂,她一晚没敢合眼,精神始终出于高度紧绷状态,此刻周身的肌肉放松下来,脑海中翻腾的思绪一缕青烟似的飘散开去。
她的神色黯淡下来,眼睛半阖着。
“谢天谢地,你伤的不是很重,也没有感染的迹象。”王俞看着她的扫描重重松了口气,这两天他叹的气比这两年加起来都多。
秦羁云全速返航,比来的时候稳当多了,他看了眼医疗舱中疲惫的刻舟,轻声道:“睡吧,很快就到家了。”
刻舟眼皮微颤,不知被哪个字眼惊动,很快在伤口的沁凉中沉沉睡去,褪了高烧。
“揭开第五印的时候,我看见在祭坛底下,有为神的道并为作见证被杀之人的灵魂……”
“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
周杞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被身边的周允明拽了拽衣角,泪眼婆娑地望向高台上朗读《圣经》的神父。
圣公馆最开始只供信徒进出,是专门的宗教场所,后来几经变迁,人员构成也复杂了起来。
如今圣公馆更多是作为一种慈善符号出现在全国各地,今天周允明带他来的这家圣公馆收留了不少孤儿,大多是十多年前地下城坍塌区的幸存者。
他被迫穿上西装打了领带,本来还给自己扎了个小揪揪,但他爸一看到就上手给他拆了,还用发胶往他头上一喷,把他的卷毛往额后扒拉两下,和油亮的大背头有些差距,但也差不多了。
周杞看着镜子里自己五官的轮廓清晰地展现出来,稳重是稳重了,感觉这岁数也上去了,说出去谁信他还只是根嫩草?
整个教堂内部看不出任何科技入侵的痕迹,顶上依旧是木制的横梁和几个世纪前的壁画,不过看壁画的清晰程度,应该也是数字修复过。
神父背后是一扇足有一人多高的百叶窗,日光晴好的天气里阳光会越窗而来,为传教的神父镀上一层金边。
教堂中间坐着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身上穿着洁白的裙装,听得认真极了,每张脸上都露出标志的笑容与敬意,脸盲的人打眼一扫,就跟复制粘贴一样。
有个黑发黑眼的小姑娘注意到了打哈欠的周杞,好奇地朝他投来视线,周杞倒在椅背上,顺着余光看去,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小姑娘没给出什么回应,转过脸继续听着神父传教。
“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把我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和羔羊的忿怒,因为他们忿怒的大日到了,谁能站得住呢?”
她再朝那处看去,原来坐在那儿打哈欠的青年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椅背上什么也没有。
“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权柄的,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
她眨了眨眼,垂头抠着指甲边缘的死皮。
神父仍声情并茂地大声朗诵着,可惜今天是个阴天,过去和未来的很多天,也都会是阴天。
尿遁的周杞晃晃悠悠地穿过教堂后面的人工草坪,有些孩子在上面踢球,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
周杞无聊极了,他心里惦记着异控局和那台创世型机甲,摩拳擦掌着想要接触到更多,可现在异控局乱成一团,他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逮住秦羁云问东问西。
除了教堂和周围的几座房舍,圣公馆应该是还要扩建,隔三差五地堆放着木料。木料今非昔比,比唾手可得的钢建材料难找多了,维持不变才是最需要本钱的。
周杞在木料堆后面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亚麻色的头发拧成一股搭在背上,统一的白色裙装上还系着围腰,正垫脚趴在木材上朝草坪窥探。
他背着手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很没边界感地低声笑道:“有你喜欢的男孩在那里吗?”
女孩小小地惊叫一声撤开几步,被抓包后的慌乱全化作粉团堆在她肉肉的脸上,她打量着面前这个好看的男人,“你是谁?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今天的客人,至于怎么知道的……”他露出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你这么美好的年纪,有喜欢的人,就更美好了,不是吗?”
女孩没在他的言辞举止中感受到恶意,凑近了几步低落道:“嗯,可是他不喜欢我,他是整个公馆中最讨人喜欢的男孩,他不会喜欢我的。”
周杞都溜出来了,自然不会回去跟他爸一起上台,站在旁边当个精致的假人。他没事可干,索性把西装扣子一解,席地而坐开始垂帘听政:“为什么不喜欢你,你很可爱啊,你问过他吗?”
女孩脸更红了,学着他盘腿坐在地上,白裙在她周身围成一个小圈,“我……我不够漂亮,也不够有学识,还很笨,他肯定不会喜欢我的。”
恋爱导师莞尔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兰希,我叫兰希。”女孩说。
“兰希,我叫周杞,”他揪着草坪上仿真的草叶,“你看过自然史吗?”
兰希皱眉想了想,摇摇头道:“神父有时候会说到一些,但应该不算了解。”
他点点头,将脑海中的画面娓娓道来:“在自然界里,雄性都是需要使劲浑身解数,才能争夺到雌性的青睐与□□权的。”
“比如生活在沙漠里的一种蜥蜴,它们有着华丽的扇喉,每当有雌性出现时,雄性们的扇喉就会不停开合,上面有各种好看的颜色,雌性就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择偶,而同一片地方的华丽扇喉蜥,常常会为了争夺高地便于展示,而大打出手。”
这显然不会出现在神父涉及的内容里面,兰希睁大了眼睛,“真的吗?这也太神奇了。”
周杞丢掉手里的假草比划着:“还有一种这么大的鸟,学名叫燕尾娇鹟,他们求偶时通常会呼朋唤友,四五只一起给雌鸟跳舞,哦对了,这段我录了下来。”
他打开终端翻出来,兰希好奇地凑过来,上面是五只燕尾娇鹟在一只雌鸟面前卖力地上下翻飞,周杞还给他们配了交响乐,最后雌鸟谁也没看上,拍拍翅膀飞走了。
兰希被逗得笑了起来,连着看了好几遍,指着毛发鲜亮的雄鸟:“它们都比雌鸟的羽毛要漂亮诶。”
周杞也笑,“是啊,在自然界,雄鸟必须保持自己的竞争力才有机会得到雌鸟的宠幸,所以那个讨人喜欢的男孩,也是在讨你的喜欢,这是他的本能,并不能反衬出你的不足。”
他小小地偷换概念,果然换来女孩的笑脸:“所以我喜欢他,是因为他的羽毛足够鲜亮,他不喜欢我,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鲜亮的羽毛,是这样吗?”
“举一反三满分!”周杞呱呱鼓掌。
“兰希!兰希——”
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起身探出头,“我在这儿呢,安娜。”
那个名叫安娜的女孩绕过来,嘴上责怪道:“你跑哪里去了?厨房忙得都走不开,今天你想让谁饿饭?”
安娜与兰希差不多年龄,但相貌实在太出挑了,金黄色的麻花辫衬着她白皙的面庞,浅绿色的瞳孔像是碧水潭里的宝石,周杞能感觉到她一出现,不止是兰希的神情黯然下去,不远处那帮小子踢球都踢得更卖力了。
人群中总要有焦点存在,安娜就是那样的存在。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安娜丝毫不怵外人,把兰希打发走后叉腰对着周杞,脸上是众星拱月里习惯性的骄傲得色。
“我是今天的客人,刚刚在跟兰希聊天。”他微微笑着,看女孩无奈地一扶额,老气横秋道:“兰希是不是又在惦记那个蠢小子了?我都跟她说了做好自己的事最重要……”
“安娜?我到处找你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但周杞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安娜眼睛一亮,扑上去抱住了来人:“姐姐!你怎么来了?今天也有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