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阳光笼罩的客厅里吃早餐，两人默契没提昨晚的事。那些纠缠的欲望、尖锐的争吵、暴露的感情，似乎成了短暂的出口，宣泄之后的荒凉让人更想逃离。她向他道谢，提着自己的东西离开，重新躲回自己的躯壳里。

时澈像是她心里永不干涸的潮湿，是她的救赎也是她的地狱。

半个月后，在G城的师范大学，作为网络知名的原画师，她受邀成为分享嘉宾出席讲座。她本来想拒绝，但邀请她的老师是她曾经美术学院的毕业导师，她才应了下来。她特意买了女人味的套装，做了精致的妆造，和她平日里素面朝天的样子判若两人，这让她面对陌生的环境会更有信心。

手机里收到武思文的消息，他已经到了会场里，拍下一张内场的照片给她，赫然坐在她的导师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有讲座】

【是你粉丝这事儿可不是瞎说的】

一个大方漂亮，扎着马尾的女学生走进来，手里拿着议程卡片，交到曲柔手里。曲柔收下来简略看了看，她作为五人之一，最后一个分享嘉宾，发言时间不算长，20分钟足矣。

“您发言结束之后，会有一个互动问答，大概15分钟。请您一定要选我啊！！我有特别重要的问题想问你！！”

曲柔笑了笑，眉眼弯弯：“不如你现在问我？”

“我也想！但是来不及了。”马尾女孩抬手看了看时间，“您得入场了，我还是等互动问答的时候问吧。”

曲柔点头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拿上资料就跟着她往台前走。交谈间了解到女孩是动画系大二学生，非常喜欢她的作品。

“特别是那组骑士灵感的作品，您知道好多人都拿去做衍生和梦女，实在是太帅了。那种又孤独坚韧又有些暴力美学的感觉，特别好……”

看着女孩兴奋的滔滔不绝，曲柔脑中思绪复杂，左手无意识的轻捻发尾，笑得粲然。

会场里人头攒动，在礼堂中间的座位上，聚光灯打得人张不开眼。逐渐适应后才稍稍好了些，曲柔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但还有不少人被她吸引。

两个小时的座谈会很快到了最后，她刚拿过话筒起身，全场掌声雷动，不少躁动的男学生还吹起了流氓哨。

她分享了自己的创作心得和一些作品，偏偏没有分享那组她最出圈的骑士系列。果不其然，在提问环节，那个在后台和她打招呼的马尾女孩，就问了她关于这组作品的创作契机。

话毕，曲柔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她捻着垂到腰间的发尾，皱眉思索了一番，才歪着头缓缓开口：“我们换个问题？”

“不～不换～”台下的声音此起彼伏，曲柔只是抬眼看向主持人，眼神中带着些问询的意义。

谁知道主持人也颇为感兴趣：“霜白老师，这组作品是您最火的作品，从五年前开始如此长时间的创作，而且业内外的评价都非常好。作为给我们学弟学妹们的指导，能不能在这个特殊的场合，给大家分享一下呢？”

演讲台上，曲柔随意搭着的手收到了身侧，掌心渐渐攥紧，指节发白，喉咙里仿佛塞了千斤重的铅块儿。

“霜白老师？”

主持人笑着看她，话都说到这份上，曲柔拒绝不下有些艰难地撬开喉咙，回答道。

“这组作品是我五年前开始创作的，那是个很偶然的机会。”

主持人心领神会地把作品投射在大屏幕上，曲柔看着一张张作品层层叠叠的铺砌，仿佛就是那些或痛苦或甜蜜的记忆重映。

从前往后，最后停留在屏幕的，是最出名的那张《月下骑士》。

灰白色的画面里，现代城市和中世纪古堡杂糅而成的撕裂建筑，残垣断壁上堆砌满黑色的野兽及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唯有身着银黑色盔甲的骑士，拖着巨剑，砍出一道月光，照亮他被血乌黑的盔甲和泛着淡淡蓝宝石光泽的眼睛。

也就仅仅走神了两秒，曲柔赶忙把话题移开：“关于创作，我会经常去城市里走走，拍照。有时候人为有意无意地创造，比单纯在脑海中构建更为离奇。”

“那霜白老师，你创作的这个骑士的形象，是真的有这个人吗？”

下一个提问者似乎也不考虑轻易放弃深挖，躁动的青年男女总会更加关心爱情和异性，特别是霜白如此漂亮的女孩。台下的武思文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他今天依然西装革履，沉稳妥帖，此刻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眼神锐利冷冽。

内场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此刻最后排的大门口却传来了不和谐的金属碰撞声。所有人都被吸引着看了过去。

一瞬间她的瞳孔紧缩，呼吸都停滞了一拍。她分明看到角落出口处倚着的那个身影，那么懒散又自在地倚靠在门边。一个呼吸间，他又消失得就像自己心中臆想。

心中那片黑色的潮湿在放大，那些充斥着痛苦与爱意的片段，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如飓风过境。曲柔歪头，嘴角勾起，面色温润。下意识地把左手背到了身后，手指快速交错摩擦，猛地松开再迅速攥紧。

“是的，那是个对我来说十分特殊的人。”

“哇哦～”

台下一阵起哄的欢呼，连台上几位同为嘉宾的同行都饶有兴趣地看向她，等着她继续说。

曲柔苦笑清了清嗓子，仿佛陷入回忆，嗓音温润而缓慢：“是他给了我许多灵感，我一度觉得他就是盔甲下的灵魂。”

“我知道很多批评的声音，说我的作品歌颂暴力，可人生本就是一场暴动，我们都是被迫迎战。有的人倒下，有的人逃避，有的人把痛苦磨成剑，砍断名为脐带的枷锁。”

会场里掌声响起，刚才的提问者继续问道：“从最开始比较浪漫的风格到后期的黑暗风格，您在创作途中的转变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曲柔闻言轻笑，她恢复了一如往日的冷静，却也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是因为那个人忽然离开，生活和创作我都失去了动力。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还是只是靠他才获得了这些认可。”

“我甚至一度没办法完成最日常的创作，身体和精神都陷入十分糟糕的状态，连毕业都成了问题。”她叹笑摇头，却又把眼神投向武思文身边那位年纪稍长的男士，他正透过银色的眼镜看着自己，“可那时候我遇到了我的毕业导师，梁老师，他是位非常有智慧的人，也是因为他的开导，我才从低谷中走了出来。开始正视内心的痛苦和苦难，后续创作的作品也更加成熟。”

“接受他离开的现实之后，我的作品也产生了变化，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那您后续还会围绕这个人物进行更多的创作吗？我们粉丝真的很喜欢！还有后续和国外厂商的联动合作也是……”

激动的女孩提问被主持人打断，她笑着说：“我们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好吗？”

“我想提问！”

人群里，一个女孩举起手，曲柔循声望去，一个意外又熟悉的脸。

邱丽丽作为一个应用教育系的学生对这些东西，本就没兴趣，单纯就是被朋友拉来的。可当她循声看向嘉宾席，那个瓷白皮肤黑发如瀑，散发着淡淡疏离感的消瘦女人，怎么就那么眼熟？直到画中人那张和时澈极度相似又更加漠然的脸，眉间那道一模一样的伤疤。她无比确定，台上的“霜白”就是那个和时澈纠缠不清的人。她似乎闯入了时澈一直不愿提起的过去，直面两个灵魂的共振。

邱丽丽强压着颤抖的嗓音，接过话筒：“那个人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

“这位同学，这是霜白老师的私人问题，她……”

“没事，”曲柔盯着邱丽丽，少女的愤懑与不甘即使在昏暗的观众席，都无法被淹没，“我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盯着女孩有些模糊的轮廓，又抬眼向远处的出口，荧光的EXIT出口提示灯仿佛一个讯号灯塔。

“就像我的作品里，所有人物都是模糊的侧影，唯独他的肖像清晰到每一个疤痕。他是过去的我的一部分，是我脑海里永不停息的巨浪，是我心脏上的纹身。”

而礼堂里，全场鸦雀无声安静了几秒，直到有人开始小声说“这也太浪漫了吧。”“妈呀，真爱啊。”之类的话，才开始响起了口哨、掌声、呼喊声。邱丽丽颓然地坐回位子里，一瞬间，这段时间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她无法自抑的在热烈的欢呼中落泪。

演讲结束后，她被簇拥着合照，武思文送上了一束漂亮的百合：“非常动人的演讲。”

曲柔笑着摇头，看向他说：“你怎么会和梁老师认识？”

“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男人耸肩，驼色的立领毛衫搭配浅色大衣，衬得他帅气又有品味，“一会儿一起吃饭吧？我订好了餐厅。”

“好。”

*

学校管后勤的主任是时家的老相识，所以有什么问题都是直接找他们店里。礼堂外的洗手间，水管出了问题，时澈今天本不用来跑维修的，可原本安排的那个师傅，女儿忽然生病，他才不得不亲自带了个新的师傅来。

和后勤主任一番散烟寒暄，他才松了口气往外走，刚路过礼堂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没多想就停下来。

昏暗的走廊里，铺着地毯脚感绵软。未掩实的后排大门，一道昏黄的光投得很长。他推开门，站进光里向舞台看去，心下一紧，果然是曲柔。她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美好而耀眼，身后投射的巨大作品，让他瞬间身体僵硬。

他太熟悉也那是什么，他们日日夜夜一起创作，一起拍照，一起窝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给她做模特，为她提供灵感。那是他们曾经疯狂的爱意，也是一同编制的残缺旧梦。

身后跟着的师傅一不注意撞到他身上，手里的工具箱哐啷一声打到了金属门上。一瞬间几百双眼睛向自己的方向聚焦，时澈急忙侧身跨步，躲回了礼堂外的走廊里。

她的声音隐隐传来，时澈倚靠在昏暗的走廊，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后颈。直到听到她最后的话，猛吸一口烟，烟头烫到颤抖的手指才惊醒。那些他一度逃避的事，开始翻涌着往外爬。

“什么巨浪，什么纹身，说得好听……”

刚准备按灭烟，就听到身边路过的女学生用尖细的声音提醒他，大学礼堂不能抽烟。时澈忙不迭地道歉，灭了就招呼师傅往外走，瞥了一眼礼堂里，白裙黑发的她正被人簇拥着拍照，身边站的，是那个叫武思文的男人。

西装革履，裙袂生香，女才男貌，好不搭配。

礼堂的灯光如锐利的冰刃割着时澈的眼角，他舌尖顶了下槽牙，退了半步就转身迈步向外走。偌大的校园绿树白墙，青春洋溢的男孩女孩，让他觉得格格不入。

维修师傅把换下来的老旧水管往时澈老旧的八手货箱车里放，丁零哐啷的引了不少人侧目。包括不远处的曲柔和武思文，两人循声把目光投了过来，正好看到时澈叼着烟眯着眼，单手叉腰扶着车厢门。

黑色迈巴赫旁，高档车漆把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而扭曲，武思文帮她抱着那巨大的白色百合花束，手腕微曲，露出和浅色外套更搭配的银色金属腕表，另一只手还提着她的电脑包。

冬日寒风撩起驼色羊毛外套的下摆，裸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纤细的脚踝下踩了双米色的高跟鞋。耳畔的发丝翻飞抚上她的睫毛，盯着时澈的眼神却丝毫不受寒风影响。

武思文礼貌地带着笑，向时澈点了点头。收回眼神落在曲柔身上，整理了下她被吹乱的鬓角发丝，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低头柔声道：“风大，先上车。”

“好。”

她的眼神掠过时澈身后车厢上的锈痕，武思文扶着车门，她侧身坐进车里。脚下矜贵的小羊皮底高跟鞋，缀着方形的钻饰，随着她抬脚的动作，闪耀得刺眼。

时澈靠着车门抽烟，大风里的火光燃得特别快，拔了两口就被烧得烫手。后厢门被关上，时澈直起身。烟头摔落在地弹起一丝火光，他用脚碾灭，下一秒又退回来，捡起投进了一旁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