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悬回档的瞬间，所有疼痛都消融在夜色里。

但他的大脑已经被刻骨铭心的伤痛侵蚀，一时半会还找不回四肢的支配权，整个人直接软到在门口，受伤的肩膀也使不上力，抬不起来。

二层破破烂烂，他从走廊微亮的光线看到了凌晨的日出，太阳金灿灿的光芒薄弱却不容拒绝地落在海面，疯狂蚕食着夜晚所带来的血腥气息。

时间不等人，沈亦悬硬逼着自己扒着大门站起来，靠在墙一步步往楼梯挪，挪到楼梯，幻觉中的疼痛已经逐渐消失，他双手搭在栏杆上往下看，只见一楼大厅已经完全是个尸体堆，人的、海怪的，纷纷倒在一起。

晋秋岚他们已经消失在了一楼，沈亦悬没看见尸体，只看见通往负一层的楼梯门死死关上，一条血路从一堆尸体里直直通往门口。

这一刻，他沉下的心又活络起来。

他们可能是被其他人救下去了，沈亦悬想，毕竟大厅此时已经恢复寂静，海怪们不再上船了。

这可能是因为太阳升起来了的缘故。

但是很不巧，大厅里还有一只海怪，巡视领地般在大厅里不停走动，沈亦悬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又看见一楼到驾驶舱的楼梯口边上放着一把水果刀。

他立刻贴着墙猫着腰下楼。

岂料，他刚一有动静，那只海怪便猛地转头看了过来，沈亦悬下意识竭尽全力放低身体，不想被祂看到，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海怪都是靠气味辨别人和物的。

不过，这里血腥味那么重，肯定能掩盖他的气息。

海怪似乎确实没闻到他的气息，却突然低头开始享受美食，突兀得令人心惊胆战。

沈亦悬看见祂直接叼起一具女性身体，张开嘴便吞了个干净，随后，祂属于海怪的身体发生变化，尖锐的鳞片瞬间毫无攻击力的软下来，紧贴着海怪的皮肤。

同时，鳞片的表面被一层白花花的皮包裹住，身体也随之变小。

很快，沈亦悬看见祂变成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解开旁边尸体的衣服给自己穿上。

拥有了人皮，祂似乎也拥有了眼睛，祂轻飘飘地看向楼梯口，对沈亦悬笑了一下：“下来吧，沈亦悬，天快亮了，已经没有危险了哦。”

原来早就发现了，沈亦悬苦恼。

他没有回答对方，而是在看自己的回档技能。

他的回档技能全在上半夜用完了，这会儿完全没技能给他托底。

见沈亦悬警惕得要命，祂无声笑了下，继续道：“或许……你可以叫我王鹏？”

闻言，沈亦悬愣住，随即露出一会的表情。

女人踏着轻快的步伐向他走来，“那家伙可没杀我，我只是把王鹏的身份借给祂了而已。当然，我现在有了新的身体和身份。”

“你……”沈亦悬看见祂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后退一步，皱眉道，“你现在用的是女人的身体。”

“王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纤细漂亮的好身材，摇摇头说：“随便吧，我们哈拉格只有在繁衍期才分性别。”

沈亦悬：“……”

心态有够好的。

“如你所见，沈亦悬，我依然效忠上任王。”祂轻轻开口，总算走到沈亦悬面前，“我要是想杀了你，早就动手了。”

似乎察觉祂真的没有恶意，沈亦悬也不再犹豫，伸手推开祂，“有什么话晚点再说。”

他的手腕被握住，“王鹏”问：“你去哪儿？”

“去找……祂。”沈亦悬说。

“王给我的任务是拦住你哎。”

“王鹏”顶着一张千金小姐的漂亮脸蛋，笑得勾人心魄，“你放心吧，祂很强的，不会有事。再说了，祂和那个新王的斗争是必然的，无法避免的，你去了也没用，还要祂分神保护你这个人类。”

话确实如此。

沈亦悬冷淡道：“但祂昨晚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不可能让祂一个人……”

“够了够了。”面前的女人打断他，“我们只需要等结果。”

祂给沈亦悬下安定剂：“王不会输的，祂很强大。你所不知道的强大。”

沈亦悬执意要走，祂身后甩出一条尾巴，直接把沈亦悬拦腰捆在自己身边，看着窗外缓慢升起的日出，说：“海上起雾了我就放你走。”

沈亦悬顿觉心累，早知道他就不来大厅看情况，而是想办法从二楼去露台了，就算为了不让自己摔成瘸子多做措施耗费一些时间，也比在这里被拦住好。

“海上起雾起码还有两个小时。”沈亦悬尝试挣扎无果，无可奈何道。

“王鹏”闻言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风景。

沈亦悬一下子也泄了气，说，“你拖住我，一定是因为祂又要干什么事了吧。”

“王鹏”说：“不是拖住你呀，是保护你。”

沈亦悬懒得与他争辩，心里虽然十分不安，但他此时确实很无力，而且他相信那只小怪物不会做傻事。

·

好不容易熬过两个小时，海面浓雾升起，船终于不动了。

太阳升起来，从裂开分窗户照进大厅，浓郁的血腥味几乎要淹死人。沈亦悬在走廊上硬待了两小时，已经习惯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到了时间，“王鹏”如愿放了他。

沈亦悬一落地就头也不回地跑下一楼，往露台的方向跑去。

同时，躲在负一层的人们也终于敢打开楼梯门，为首的方止锦一带人出来，就瞧见沈亦悬飞奔而去的身影，顿时跟着跑了过去。

沈亦悬完全没注意身后清脆的脚步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因为剧烈运动而高速跳动的心跳声，除了要注意不被脚下尸体绊倒，沈亦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露台。

露台原本深黑的走廊早已经被阳光照亮，沈亦悬到地方的时候，正看见“燕棠”一头扎进海里，而他的小怪物垂着头坐在破开的露台门。

掩盖照亮祂半张脸，沈亦悬看见祂满身血污，脸上那原本该镶嵌着两颗漂亮眼睛的位置已经空了，血水流了一地。

似乎察觉到沈亦悬到来，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微微抬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去。

沈亦悬意识到，他的小怪物此刻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在远离他，就连他的心跳。

就好像，他的心和那只怪物生命的流失一般，将要死去了。

沈亦悬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踩到地上的血水差点滑倒，他撑住身体，直接扑到对方身上，颤抖的双手捧住那张漂亮的、失去生机的惨白面孔。

小怪物红润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也只是无奈地勾起了嘴唇。

沈亦悬看到这一幕，心里寂静得厉害，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以为自己其实一直在沙漠里行走，所有的情感都是他渴望绿洲的幻想，他其实根本没有走出过沙漠，没有遇见鬼绿洲。

他的心可能一直都是一片荒原。

可他的手在颤抖，为什么会克制不住的颤抖呢，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的心也不觉得痛。

直到眼里低落一滴温热的泪，不堪重负地砸在双手捧着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泪珠划过怪物脸上的血污，留下一道痕迹。

怪物脸上的血水很浓很重，可这么一滴眼泪，竟然也能稀释浓厚的血液，在祂脸上留下一道干净的痕迹，成为整张脸唯一地净土。

原来没有情绪，便是所有的情绪。

他的荒原里长出了一株树苗，他以为是幻觉，却是真实。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身后有人走近，沈亦悬毫不知情，喃喃自语道，“你想要收回那颗眼睛，不需要用这种方法。”

·

“王鹏”拦住了方止锦和一众关怀沈亦悬的人，只道，“我去看就行，你们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方止锦不同意，“王鹏”就把脸皮扯下来给他看蜥蜴脑袋。

众人：“……”

靠啊，你们海怪怎么还他妈没死绝。

“我的速度比你们快十倍，我现在过去找他，不到一秒钟就能到他身边。”祂冷淡道，“你们要是有任何动作，我一口就咬掉他的脑袋。”

被这么威胁，方止锦只好同意，“王鹏”看他跟看小孩儿似的，到底是用王家少爷的身份和这位太子爷相处过的，清楚知道这小子该怎么收拾。

于是，等“王鹏”走到沈亦悬身边，就看见祂的王要死不活。

祂倒也不是特别意外，祂的王一直就是个疯子。

“需要帮助么？”

“刀。”

“你拿刀干嘛？”

“砍手臂。”

“？”

沈亦悬的情绪恢复得很快，心脏疼痛的感觉也逐渐恢复，他才发现自己居然那么难受。

他冷静道，“祂的另一只眼睛在我手臂里，我砍下来喂给祂，就能把眼睛还给他。”

这话是“燕棠”说的，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这会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更何况晚上零点他的技能就刷新了，他只需要忍一天，可以回档恢复断掉的手臂。

“你拖住我不就是为了配合祂么，祂既然那么需要这颗眼球，为什么还给我……”沈亦悬不解地说着，又问，“你有刀么！没有我自己去拿。”

“沈亦悬，不需要刀。”

“王鹏”没有回应他的猜测，只说，“那位新王没有得到过这双属于一族之王的眼睛，所以祂需要用这种办法拿到眼睛。你知道以前战败的前王都是被下一任王吃掉，从而获得那特殊的眼睛的么。”

沈亦悬愣了下。

“你只需要把你那只手放在祂的一边眼眶上，哪只眼睛和王很契合，会自己出来爬回王的眼睛的。”

祂话音刚落，沈亦悬已经抬起手往那只怪物眼眶去了。

“王鹏”心道真是果断。

下一刻，沈亦悬感觉手臂里某种力量在消失，他看见自己怀中青年空洞的眼眶被两颗红色眼球填充，血水又倒流着回到祂的体内。

耳边，“王鹏”低声说，“王之间的战争就是这样的，沈亦悬，你不用感到难过。”

“在新王诞生时，族群会一分为二，两只眼睛也是要分出去一只的，然后两个王搏斗，谁赢了谁才是王，新王可能取代上任王，上任王可能反杀新王继续带领族群。这都是两个王的斗争，谁从谁哪里取走另一只眼睛，才能称王。”

“祂给了我一只眼睛，是给自己留退路，我知道。”这一点，沈亦悬早就知道了。

什么合作，什么分开保护，沈亦悬知道祂是在给自己留退路，这些沈亦悬都不在意。

但这和祂主动认输，为了公平公正抢夺王的资格而变成这副模样，是不一样的。

重伤濒死的怪物重新汲取了营养，身体开始自我修复，已经晕倒在沈亦悬怀中。

沈亦悬抱着祂，看着掌心遗留的血迹，觉得感情真是个矛盾的东西。

多喜欢一分，就多疼一分。

即使如此，依然有大把的人乐此不疲，一边痛苦一边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