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十八度的暖秋,但禁不住一件单薄的短袖。许荆常年时不时生病早已形成抗体,俾得无伤大雅,不过有点抽鼻子。
她抱着暖手袋坐沙发上,好不容易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刚好图个清净。
许荆发着呆,思绪早已放空。
鬼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她眼睛聚焦,炯炯如灯,来人压着黑色卫衣帽,居高临下看她半晌,便抬步走向厨房。
他再出现时,端上一杯褐色的水,冒着苦苦的热气。客厅里的一台柜式空调被打开,上面显示二十五度。
感冒药推到面前,许荆撇过脸,视若无睹。
“今天才十八度,你怎么穿短袖出门?出门不看天气不像你的作风。”何啸语气淡淡,像一位平静的叙事者。
良久,冷白色客厅里才响起许荆嘲弄般的声音,“我是什么样的作风?你以什么身份这么跟我说话?异父异母的哥哥还是陌生人?”
“朋友。”
“我的朋友五年前就死了。”
“你看我,我还在你身边。”
“在我心里已经彻彻底底的死了。我之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你不必装聋作哑。”许荆睨着他,语气里透露出愤怒,用严肃遏制住他,“何啸,我不会在同一个坑摔两次。”
我永远记得五年前的那天,再也不干净。
当然,许荆不会说出来,连何啸这个罪魁祸首都知道真相而不花气力去自白,人的根如果已经腐烂,脏到了骨髓里,意味着无药可救,两人都对这点心照不宣。
许荆极不耐烦地走开,准备上楼回房间,突然大门锁孔传来声音,门开了,陈遇架着何错出现在门外。
“小何,搭把手,你爸喝多了。”何啸熟练的把他的手臂挎到肩膀,摇摇晃晃地扶进房间。经过许荆面前时,她闻到一股猛烈的烟酒味,就像垃圾桶里的馊掉的隔夜饭菜,令人不适。
陈遇又招呼女儿去打一杯热水,许荆照做把热水端到陈遇眼前,陈遇有些急躁了,拉着嗓子吩咐送到房间。
许荆凝视杯中的热水,它们散发着热气。她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陈遇后面骂骂咧咧的几句,许荆无心听。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冲上楼,找到垃圾桶——看到那儿安然地躺着两张创可贴,长舒一口气。她捞起创可贴,细细展开,存放在抽屉里。
她想到今天于执说的话,心情并不安宁,但下意识却捡起了创可贴——沼泽,总有人是把受难者从沼泽地里拯救出来的稻草。
她今天没穿外套,是想告诉他,她没用创可贴,是不接受他的意思;当前,他爱意满到装载不下,而接受者两手空空,一个无需代价的单向箭头。她脑海中密谋了个更恰当的想法。
这样胡乱地想,许荆渐入梦乡。
时间就这样走到了期中考试。
这天,于执悄悄游过来,拿了两瓶酸奶,说有事求她。她侧过脸顿在那儿,手里攥着笔,是刚刚停笔的姿势。
她问,什么事。
于执挠挠头,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马上期中考试了,你帮我补习补习呗?”
许荆眼眉藏笑,“你知道我考多少分吗?敢让我教你?”
“比我高一百多分吧,这教我绰绰有余。”
于执是音乐艺术生,经常要翘课去学音乐,总要占用下课和自习的时间,本身就没多少时间能花在文化课上,再加上他贪玩不爱学的性子,仅剩不多的空隙都用来睡觉和打篮球去,成绩不堪入目的程度可想而知。
许荆思忖一会,认真地说:“学习是件持之以恒的事情,你想一个星期内成绩发生质变是非常难的,不过有这份心就不错,万事开头难,只要肯坚持。”
他把酸奶推到同桌的桌子上。
“你想补习哪一科?”
于执扫一眼许荆桌上的作业,拿出数学展在面前,“这个吧?”
“现在?我没准备。”
“那等你准备好。”
“你是真着急学习还是为了和我套近乎?”疑问句紧随其后,却是肯定语气。
许荆不是瞎子聋子,相处这么久早看出他不是爱学习善学习的人。她也向来坦荡直率,心里想什么,脑海里揣摩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单刀直入;被表白了,也只是旁观着;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最终还是会沉默下来,湖面水波不兴,近乎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于执的心脏猛烈跳动,像把球踢碎玻璃的小孩,即是慌张又是胆怯,更深的是撒野一回的爽然。他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都可以,你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还是着急着急自己学习吧,艺考生又不是不用考文化。”
已经是十月,江东这座被水环绕的城市,独有独孤美人眉心痣的气质。嶙峋的风吹过水域,吹出有花纹点缀的摇篮,这样的轻缓,这样的与世隔绝,让人的思考变慢。
“学习要是能像弹吉他一样简单就好。”于执的头枕在手臂上,倒出记忆的彩虹,“我能考上高中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那时候为了考上没日没夜的学,都学吐了,数学卡主了就换英语,经常问同学问老师,就这样辛苦,上了高中成绩还是吊车尾……许荆你有没有这样的困扰,就是感觉自己学到顶了,无论什么办法都提不上去?”
“有啊,学习需要天赋。不过往好处想想,既然能抗住中考的考验就说明你比一半的同龄人都聪明。我不懂你们艺术生,但我知道读书是我们这个年龄唯一能做的,你们至少有自己喜欢的事并为之奋斗。”她谈笑风生。
于执的笑眼里闪着星星。
许荆掀下右手腕的创可贴,手腕转动两圈,仿佛在说,你看看我康复的手。
“我……”于执尚未说出完整的话,就被常七打断了,他在门口喊。
于执极不耐烦走到他面前,没有完全原谅对方,“什么事?”
常七瞅两眼许荆,把于执拉出来,小声地说:“那个谁……上次在我家店里跟许荆一起的那男的,我刚刚又看到了。”
“你记忆力好么?”于执将信将疑。
“你可以认为我说谎,但绝不能说我记忆力差,我可是文科生,我可是万瓜之王。你去看看,那男的还挺新奇,开起跳蚤市场来了,正好,去探探对方底细……”
常七絮叨起来可以跟村口大妈媲美,于执在后头跟着,挑拣一些有用的信息。
像包围圈一样形成了结在墙角的大鼓包,不断有人加入。
常七说,我不方便参与你们的事。自觉地站在教室之外。
你参与的还少了吗。于执心里默想,一边抓住空隙挤进人群。
这个跳蚤市场在教室后面的最里面的墙角,许许多多的“商品”摆在桌子上,有篮球,台灯,围巾,积木……
他对它们并没有兴趣,粗略两眼了之。心里的秤本就不是平衡的,也与心脏独特的位置有关,心脏长在左边决定了偏心——何啸没他长得好看。
眼角又细又长,眼珠黑得像不温柔的夜色,无论是谁跟他搭话,永远是一副死鱼眼的表情,被笑一笑嘴角会皲裂的诅咒死死遏制一样。
右边是个满身腱子肉的男生,厚嘴唇,宽脸,还有股隐隐约约的汗臭味蔓延,于执认得他,经常聚一起打球,趣味相投,但叫不出名字。
腱子肉嗓子大喇喇,“喂,我拿两个篮球换你这个怎么样?”
于执心想,哥们打的好算盘,这可是斯伯丁。
何啸根本没往这边看,“我只收钱。”
“加五十块钱行不?”
“我只收钱。”
于执双手抱胸,观摩,后面有人用力挤了他一下。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拥到前面,她兴致勃勃,拿起玩偶就问价格。
他终于抬眼,语速缓缓,“三十五。”
“这么贵?!能不能便宜点,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双马尾翻来覆去,苦寻无果,它确实普通至极,甚至因为年头太旧而爬满岁月的痕迹。
“概不讲价。”
双马尾只能退场。
“这个……多少钱?”玩偶刚放下又被拿起来。
眼看二十分钟大课间就要结束,何啸陆陆续续把“商品”往回收,听到有人问价,他停下,“四十五。”
于执皱眉,“凭什么我贵十块?”
“贵了么?可能是你记错了吧。”何啸无辜、事不关己的表情投射在于执眼里。
真行!于执断定他肯定认识自己,此举定是有意为之。
但,这并不值得他大动干戈,下一秒便掏出手机支付。
“只收现金。”
“这样总行吧?”于执从另一个口袋摸出现金,当着他面数好扔在摊位。两张二十,一张五块。
玩偶真正抓在手心的时候,于执才注意到——它是向日葵的形状,中间缝了一个大大的眯眼微笑。它原先的主人该是很用心呵护,看似老旧,却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于执想着想着,恍然抬头,延着漫长的走廊,秋叶静美,阳光粼粼,以为自己抻进了梦境。
“马上上课了。”于执盯着她。
“再等会。”许荆的手置在栏杆上,看一眼他又收回去,轻轻地笑,“吹吹风。”
于执把向日葵递到眼前,她愣住,顿了许久,又看了看于执,于执说:“送你的。”
许荆沉默,像往常一样沉默。
他细细去看她。她的刘海别在耳后,调皮的几绺佛在眉前。他爱这颗眉骨下的痣、常常出口成章和使人落井下石的唇、烈烈秋日下粗糙的皮肤。却想隐匿成一条鱼,去探究她的眼睛,至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从未见过——这双眼睛偏过他的身体,遥遥望向走廊的那头——他来的方向,极其悠长,像是渴望和什么嫁接上——饱含了捉摸不透的悲伤、幽怨、猜疑。
为什么?为什么?于执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无法消弭的问号。
那张我铭刻了千千万万遍的脸为何会浮现如此陌生的神情?
许荆记得很清楚,约莫八岁的时候,有人告诉她:有人让你不爽,你必须狠狠回击,他戳瞎了你的眼,你就砍断他的腿。夜等不到公平,黎明势必是自己争夺。
人世间大多事都无法合你心意:长寿、健康、爱情、友谊、学识、外貌、梦想、金钱……是否最后都滋长了仇恨?不,或许是厌恶。
许荆快要分不清心中的究竟是恨还是恶,但无论是何,都织成了一个人的生命力,反抗的课题油然而生,虚无变成了脚踏实地,热的血在沸腾。
回到那所被称为“家”的房子,许荆换上鞋,从玄关处隐出。
客厅里亮了灯,电视机的声音越来越大。
许荆走到立柜旁,直直地盯着沙发上的何啸,引的他目光朝来。
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几秒,谁也瞧不出对方心中所想。她走近,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玩偶丢进垃圾桶。
“哐——!”瞬息间,垃圾桶被撞倒。何啸飞扑过去,紧紧抓住它,受到惊吓般看着她。
许荆掣住向日葵的花瓣,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拽动,几次快要得手,又被何啸抢走。他侧过身,死死固在双臂里,许荆试图把他掰过来,却丝毫不动,这般僵持不下了约三分钟,已大汗淋漓,她干脆放弃,顺着力道将其狠狠推倒。
偌大的房子大到可以装载人的情绪,墙面乃至可以轻而易举染上不属于它的颜色。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许荆双膝点地,与何啸是同样的高度。她嘶吼,再也忍不住积压了千层的情绪。
何啸不说话,视线扎在地面,怀里扣着玩偶。
“啊!你说话啊,平时不是就喜欢跟我搭话吗?现在给你机会,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何啸!你告诉我你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许荆拉扯他的衣服,意欲抓住玩偶。
“它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了!”何啸终于抬头,眼睛已布满血丝,下一秒,泪水打湿眼眶,一滴滚热从其中滑出。
“你有什么脸哭?!”许荆双手摸上他的脸,拭去仅有的泪,拇指后而加重力道在眼下游走,生生勒出揩拭的痕迹,幸亏理性尚存,恐怕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剜掉他的双眼。
“你说它是你的唯一,那它为什么会被售卖?它不过是你惺惺作态的工具对吗?你若珍惜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五年前会背叛我?这很矛盾不是吗?你现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