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知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我们做好了今天死亡或者明天死亡的准备,但当那个肩抗镰刀的丑恶的黑色魂灵真正到来时,我们并没有个东道主的样儿,连死亡是大后天来都无法解释着一荒唐的现象。
我们开始泣红色的泪。
他死了,他也死了。
死在了二月末,三月的春抬头。
——许荆的《杂琐二三记》
舅公死了,陈遇赶丧去了。她难得会在客厅坐会,客厅里静悄悄的。
陈遇不带她去丧葬之地,除非是亲到无法省略的亲戚,只有九岁那年,她赴了外公的葬礼。在深处村野的一尊祠堂,老式的木头建筑,却有着高得看不见穹顶的房梁,不太大却人满为患,有人穿着丧服,有人带着花圈,有人在拜垫磕了两个头就走了。一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表哥上前拜了拜,嘴里囔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哭腔,她看见他泪流满面。陈遇带她去磕头,她笨拙地模仿表哥的动作,头叩下去时双手挨到地上,起身时一个大大的“奠”字站在眼前,正前方的供桌立着的是排列有序的小木牌,隐约刻了字,她想看清上面写了什么,跪起身不动,偷偷张望了好久。除了九岁那场,她便再也没经历过丧事了。后来外婆死了,陈遇找了个以“学习为重”的把她糊弄过去,死来死去的,对小孩子来说总归不吉利。
只是这些年的事变,死的死,嫁的嫁,多了很多没有感情的新面孔,陈遇与家里的联系愈发少了。但扎在血脉里的传统意识,让人不得不为丧而悲,喜事可随礼不到场,丧事是必须亲赴的告别。
闲来无事,许荆翻看起茶几上的杂志。这里刊物大多是与何错的工作有关的,一些关于网络行业未来发展趋势的预测、最新网络科技的应用……诸如此类,还有部分是关于厨艺的,只是那部分很新,从未被翻阅过。想来应该是何错的自以为是。
她随意挑了一本,扫一眼目录,在目录的最后一栏,混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标题——“关于现代诗歌的价值论述”,末尾,标注了文章的来源,转载于《晴空文学》。有些刊物会把几篇文章转载嫁接出去,提高本身的曝光度和销量。
许荆翻到那一页,文章转载的不全,只有作者在展开观点前论述大众对现代诗歌的看法,有激进派:古代诗歌才是唯一真神,现代诗歌不堪入目,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有另辟蹊径:诗歌的存在不一定是要为了顶起半片天,大家自娱自乐未尝不可。就转载了五百字,铺垫就占了四百五十个字,还有五十字承上启下,只留下“更多内容请在《晴空文学》阅读”几个大字。
这篇文章就像蚂蚁戴了比它大几十倍几百倍的绮缋的帽子,空有其表。
许荆毫无波澜地往前翻看着,这期间,大门响了,何错放下公文包,换鞋走了进来,看到她又没看到她似的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
他通常是西装配领带的装扮,只是个子不太高另加上发福的身材,穿上西装很难予人威严感,反而显得敦实。
许荆无论跟小洋房里面的谁单独待在一块,都特别想逃,但人家一来她就走未免显得恶意太大,于是她头也不抬地看杂志,隔几秒就翻一页,看起来像专心致志到没注意还有别人。
何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药瓶和胶囊,灌了水,将一把药一饮而尽。她余光瞥见何错摸了打火机,“咔”一声,烟草味弥漫进鼻腔。
她屏气了几秒,估摸了时间,刚准备把杂志放回原位,手都举起来了,男人忽然开口了:“许荆,最近学习怎么样?压力大不大?”
许荆把手收回来,杂志竖跪在膝盖上,她正襟危坐,“……还行。”
男人也有几分尴尬,他连续猛嗦两口烟,烟圈一串又一串地朝她袭来,何错的脸变得模糊。如果说在商战中这个男人能叱咤风云,凭身宽体胖的身躯打败数不计数的对手,那势必是掌握了绝对的人际交流话术,却面对“家人”,他对亲生血脉的儿子也就只有只言片语,对许荆则是勉强的只言片语,说话只不过是为了维系关系。
“对……高中了,要抓紧时间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
是为了维系某种不需要维系的亲情。
“好。”她忍着。她看向厨房,厨房里没有忙的井井有条的女人,哦对,有人死了。
“我……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她局促地站起身,将杂志整齐地叠回去,她向他挤出一个难看的抿嘴笑。
男人也笑笑,笑着突然咳嗽两声。许荆头也不回出了客厅,左边是上楼的走廊,右手是出大门的通道,她顿了顿,再次看向厨房,换上鞋就出了门。
她有时候也不去路转街,散步公园,只是做一些无名的放空,柳絮依依,听听鸟语。她爱观察周遭的一切,不像个小偷的模样,像个有营业执照的观察者,人们把心放在一件事上时,根本不会在意到明处暗处的目光。
有个怀孕的女人肩膀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推着一个孩子,第四个孩子在身旁抓着母亲的衣角,女人就这么庞然地从许荆面前徒过。女人的脸色蜡黄,嘴唇发白,刘海黏在一起,穿着蓝色的斑点布衣。许荆是坐在飞檐廊亭中看到她的,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一步不停地走,许荆疑问四起,她作为“观察者”随时都有这样的疑问,每个素人,食堂阿姨、清洁工、店铺老板、超市的收银员、陈遇都在一刻不停地走。
她曾经问过夏沅湘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读书?”
夏沅湘先是愣了,而后笑起来,“你为什么有这种问题,你这个年纪不读书能干嘛?”
“可是我不喜欢读书。”
夏沅湘讶异,“我看你每天都努力学习啊,怎么不喜欢了?”
“为什么要走”这个问题裹挟在巨大的社会秩序之下,人们要接续不停地走才能在社会下争夺资源,同时也在间接加固社会秩序的稳定,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人从出生就开始走,按正常七十岁的年华来说,从幼儿园走到大学,从单身走到子孙满堂,从小白走到老练,从生机勃勃走到苍老暮年,从活走到死。许荆想,人要是不会思考就好了,她不用在挨完霜冻的第二天醒来还想着怎么办,于执的大脑也不用解锁遭遇死亡该有什么反应,聋了、瞎了、麻木就好,用不着感受狗屁痛苦。她为了于执,忽的发出天问,意欲颠倒死神的权威。不会思考,她也许就不会爱上他,没关系,没关系,于执感受不到撕心裂肺的痛感就好了。
那天明明阳光明媚,俨然一副预备春天的景况。花店的阿姨问她要不要去店里坐坐,肉铺的王婆向她问好,她一一笑着回应,没有半点察觉,不应该有人死在春天的前夕,哪天都不应该死。
她在路上碰到那个让她满心欢喜的少年,少年英气,与她一路同行。如果要以最残酷的极刑逼问她那天有什么不同,她想破脑袋也无思绪。只有网上有一则新闻,有一架名为N1005的飞机在海上坠机,它飞冲在小岛上空,但小岛很小,大概自行车二十分钟就能骑出岛这么小,所以机翼擦过树梢,直奔大海,一个卫星都难以定位到的海域,无人生还。但这不严谨,新闻报道出来已是距离事发五天后了,灾难早已爆发。它为什么不用一个板块来写老人的死亡,这远比没有时效性的记录机毁人亡更加有意义;或者邀请哪位人类学家发表一篇“人类为何要‘走在路上’”的科学研究。
灿阳斜斜地洒进来,打在钢琴琴键上的一角,许荆盯着竖起来的琴谱上面的字。没过多久,许荆听到哭声,她冲上了楼,看见少年趴在老人的身躯上,嚎啕大哭。老人的眼皮关着,底下锁着撒旦。
许荆身体中的器官在狂轰乱炸,她撤到走廊,竭力搜寻那个黑色的邪恶的身影,如果哀伤是有来由的,那愤怒便是无名分的。她要向死神宣战。
在情绪绝岭的时候,她总是命令一只无辜的手搭在胸口,维持为数不多的清醒。只有这样,才有和死神决战的精力。许荆猛地推开走廊尽头的杂货间的门,里面没有亮灯却很通明,金色的光从窗户透下,也许把它灼烧了,她朝楼下俯瞰,古铜色地板上光影斑驳。各种迹象表明,死神走了有一会了。
她与死神敌对了很多年,自从九岁那年起,她在祠堂排位后见过了一面,那家伙就一直被她看见了——死人的墓碑、架着棺材通往深山的街道、报道一张已故人的照片,她总能看到它。扛着镰刀,两眼空洞,带着连衣帽,没有脚,却留下足迹。
她不知道该不该让于执喝酒,一万瓶啤酒入喉,她怕他也无法酩酊大醉。只能够坐在旁边守着他,“镜花水月”不算大,堆满了乐器和生活用品,却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好像只剩下了她和他,还有他和他的酒。
一瓶接着一瓶,桌上推不下了,乒乒乓乓,一个空的酒瓶砸到地上,碎了,许荆默默去拿扫帚打扫,等打扫干净,以防万一,她又将桌上的空酒瓶挪到了地上,七八个酒瓶放好后,她回过神,只见于执不饮了,手里捏着仅剩三分之一的酒的酒瓶,用手臂遮住眼,屈膝埋头,呜咽起来了。
他缩成一团在沙发上闷声哭泣,她顿了顿,不知如何触碰,生怕于执一碰就化了。
直到于执的强烈抖动把酒瓶中的酒倾倒出几分,她才受凉般缓过来,侧抱住了他的头,那一刻,鸡皮疙瘩生满浑身。
她双膝跪在沙发上,沙发陷出三个无穷的大洞,脸贴着他的头发。
“我好难受……许荆……我好难受!”他一抬头,眼睛像两洞泉眼,挥泪成柱,水晶破了,泉眼中泵出银色的流河。
“我……我……我这里好痛!”他捶打着胸口,一下比一下重。许荆死死地搂住他,“我知道我知道,别怕,于执,别怕,哭吧,别害怕。”
他的手一松,酒瓶滚落到沙发的角落中,他看着许荆,声音撕裂成了碎片,糊的难得听清,“许荆……我要是来的早一点就好了,他连我最后一面也面见到……我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我要是细心一点,也许昨天晚上就会发现不对劲!许荆,要是我……要是我……要是我……”
他为老人拉紧被子,无意间碰到一节寒凉的手指,站在死气沉沉的床前,于执打抖得厉害。
浑身止不住的剧烈颤抖,他左手抓紧右手朝前伸去,试图稳定右手狂跳的肌肉,伸向那高耸的两个山洞,山洞口一片祥宁,只有几颗杂草,没有风,没有呼吸。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她轻轻拍着他弯曲的背,安抚孩子般。
“……可是我好痛!明明人家跟我说了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三个月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准备,三个月……三个月这么长,我怎么这么笨!”
“我知道,我知道。”她应他。
于执的泪水狂奔,他靠在许荆怀中,不知所措,一会干哭,一会嘶吼,一会抽噎,嘴角撇了一个丑陋的弧度,“许荆,你救救我吧,我好痛啊……我以为我能平静的接受死亡,先前……我身边死了好多人,他们都死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梦里也见不到,但他们死了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以为我适应了他们的离开,其实根本没有,我为什么没有适应死亡,为什么!他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他们只留下了我!……”
他一声声唤她的名字,“你救救我吧,再救救我好不好……”
许荆眼眶盈红,痛苦是不可衡量的,只是她早已是深渊的废石。她抬起头颅晾干欲下的眼泪,因为肩上抗着的人正生于水深火热,她不救他,谁又能施舍一点博爱。
于执的呜咽声充斥着整间屋子,屋子变得湿黏黏的。
“于执……”她捋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你也只不过是个孩子,才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成长,不必适应痛苦,不必苛责自己,想哭就哭,我们难过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有我陪你走完剩下的时间。”
“啊,于执好不好?”
于执说不出话语,头扣在她的颈部,环抱着,她的身体很单薄,抱起来甚至硌骨头,但他极爱拥抱她的身体,野草一样尖锐,但野草一样坚拔。
哭湿了她的衣服,悲伤氤出一大片火烧云。
饥饿把她唤醒,她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还是当天那件,所有的痕迹被风吹干。
有些饥饿,但她没有食欲。公园的日头正大,明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
她要去的地方不太近,但也能靠脚步走到。在人迹罕至的郊区,只挂了一个大大的铁门,走进去里面是一个更小的铁门,铁门内是消殁撒旦的烈火。
她摸上少年的手,少年没有甩开,也没有牵住,任她握着。
一个世纪那么久,一身素黑色工作服的人从铁门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木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