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伞贼”在找到的那时,快到夏至了。
五蝉儿和学生会调查了监控,这个偷伞贼通常在上下学人多的时候动手,有时也在课间,通常伪装成过路人穿行于廊间,瞄准目标,靠近挂伞钩,迅速顺一把,怀里揣一把,再拿一把颜色款式相近的跟手里那把相藏,合二为一的就像一把那样。走了几步之后会渐渐松弛脚步,假装是提着自己的伞信步。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趟能偷个两三把,多走几趟,已然盆满钵满。
监控陈旧,画面模糊不清,只能看出那贼是个男的,穿着平常的校服,普通长相,没什么显著的特征,但监控能拍到他的行动轨迹,他先是进了一件荒废了的空教室,再肠肠绕绕回了班。经过搜寻,在空教室里找到了十几把伞,最后人赃俱获。
听说,那贼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才不得不这么做,母亲经年多病,父亲去年在工地搬砖叫高空抛物砸成了植物人,一家四口只靠祖母拾破烂这一点入不敷出的收入为生,难怪偏偷好的新的贵的,他偷偷拿去卖了,差的二十一把,好的三十一把,一天能挣个二百多。
现在断了他唯一的“收入来源”,抱头又是一场痛哭。
学生会也不忍心,给他记完处分,便搞了一个募捐小程序,召集校内校外的人捐款。
虽然许荆的蓝伞早被卖了,但她本来就没有物归原主的成算,听了那些感人的事迹,到底了捐了些钱。希望这世界上无故遭受灾难的人都能得到善待。
江东在夏至这一天有吃鸡蛋的习俗,俗称“夏至蛋”或“红枣姜丝煮鸡蛋”:先将鸡蛋煮熟、剥成水煮蛋,水煮蛋放一旁备用,再在锅中放入清水、姜丝、红枣、枸杞和红糖沸煮,煮五分钟后汤底会呈橙红色,然后将圆波波的水煮蛋放入锅中,一起煮十五分钟左右即可出锅。
许荆中午饭吃的就是夏至蛋。一出房门便能闻到那股清甜的味道。她走到桌前,瓷汤碗里飘着枣子和枸杞,姜丝横亘穿错,鸡蛋白浮浮的像数座玉山。
何啸坐在对面轻轻地舀,长手稍曲,微微颔首,尤其是戴着黑框长方形的眼镜,端庄又斯文。
许荆记得和他相识起,他一直有近视眼,小学他个高被分配到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就专门下课找她借笔记,借来借去,时间久了,她自己写作业也需要课本,她劝他跟老师提换位置,何啸只是摇头,她劝他配副眼镜,何啸还是摇头。
最后命运弄人,何啸靠上课梦游、下课抄笔记得来的成绩比许荆还好,在年级里名列前茅。
他的眼镜是在年初的时候配的,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近视已经下降到瞎子的程度了,四十厘米之外看不清脸,一米之外人畜不分,直接从楼梯上翻摔下来,生活起居都成问题。但听进来的配镜师说,不至于瞎,只是近视,单纯的折磨人。
此时何啸正低头夹鸡蛋,鸡蛋逃不过他的掌控,一下就被压夹住,勒出两条深浅不同的痕。
许荆推开玻璃门,陈遇在炒玉米粒,金灿灿的玉米粒在锅里跑着一场无限的马拉松,她看了一会,闻着油香味坐在小板凳上择蔬菜,把这些整成了一簇簇、一丝丝的备菜,她从橱柜里抽出盆,放水、冲洗,默默忙完一切后,洗了把手,许荆准备去尝尝夏至蛋。
桌上空无一人,何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碗装满满当当的夏至蛋呈在眼下,许荆望了望何啸,看了看夏至蛋,坐下,拿起了勺和筷。真鲜,甜而不腻,爽致甘醇,每一口都留有回香。
许荆的嘴在下面喝汤,眼睛在上面瞧着陈遇忙的井然有序的身影,那么近又那么远。陈遇自从和何错结婚之后便辞去了从前的工作成了家庭主妇,一天到晚都在忙家长里短,厨艺也长进了不少。
她喝完一碗之后才想起和于执分享,她把碗里剩下的几颗红枣、枸杞还有半颗鸡蛋拍照下来发给了于执。
于执秒回:我也想吃!
后面跟着一个跺脚着急的兔子表情包。
许荆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又发一张图片和一句消息,图片是模糊的白日街景照片,消息是“跟我出来玩”。
她看不懂那张照片跟“跟我出来玩”有什么联系,思定两秒,才清楚是当时的静态实况,意思是——我在这里,我出来啦~
许荆没有犹疑,迅速吃干净,收拾好碗筷,就出门了。
他们在一幢石桥会面,冬季的时候,桥下是一整块看不到边际的溜冰场,现在冰雪化了,天气热了,绿植正如雨后春笋般茂密,桥下是一湍急流的河,源源不断,奔头向前。
他拉着许荆就走。
“去哪啊?”许荆问他。
“夏至蛋。”于执回过头,“我今年还没吃过,以前,我每年都会在王婆那吃。”
许荆一看路子,是径直往路转街去,她小跑到于执并前。
自从老人去世,足足四五个月,她都未曾踏入过路转街一步,一是沉痛,二是没有再去的理由,现在踩在那一格一格瘦条石砖的地面,感觉每一脚都是新的,就像雪季她第一次步足这大千国度时一样。
你要是想见到最美的夏的面貌,一定不能错过转角那家阿姨的花店,紫色的牵牛花在外墙上开满,轻轻的张着嘴吸吮鲜甜的水。从外往里看,就能发现成百上千种植物,颜色多而不吵,又是一个大千的国度。
花店旁边的肉铺关着门,但门一推便能进去,他们穿过肉铺里面的小门,直达王婆家的院子,厨房里的人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手里还拿着簸箕摘梅菜,脸上的皱纹忽的舒展开——“我就知道你小子今天会来,等着!”王婆开阔地笑了。
院子中间摆了一张规矩的桌子和四张四条腿的长凳,“坐。”于执像个东道主似的招呼许荆,许荆拘谨地坐下。
她望了一圈,院子不大但很整洁,被柴火和各种锄头斧子塞得紧实,还有白烟从烟囱冒出,颇有烟火人家气。
不一会儿王婆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夏至蛋,“吃吧,孩子们。”她掸了掸围裙同他们一起坐下了,“夏至吃夏至蛋,一个夏天都凉爽。”
“那我不客气了。”于执拿起旁边的碗在里面舀,他把盛好的放到许荆面前,许荆摇摇头,小声跟他嘀咕,“你忘了,我来之前吃过了。”
王婆耳尖,天热生蚊,光听嗡嗡声就能拍的蚊子近不了身,何况一句私语,“妮,尝尝吧,尝尝你王婆的手艺。”
“不了,谢谢。”许荆扯了嘴角,对她礼貌地笑。
“没事,我吃我吃,正好我一人能把这一大锅全干了!”于执闷头就是一大口,啧啧称赞。
王婆有着一头爆炸卷发,一根黑色细发箍梳着脑前的头发,露出有几颗斑迹的额头,稀疏的发际线异常清晰,她的身材偏矮偏胖,已经六十有七,但整个人精神状态很佳,脸色红润,走起路来威武生风,杀猪砍肉这条巷子上没人比她动作更利落。
“你小子有好几个月没来了吧,花老头没了我们也很伤心,但你小子真是狠心抛下我们这几个老邻居啊?!”王婆的声音跟她的性格一样粗犷,她在桌下翘了个二郎腿,“没良心的,要不是馋这口,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一面了!”
于执喝了好几口汤,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以后只要有时间我就来这看望您行不?您可要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不过我的嘴可挑了。”
“行啊,我巴不得我这地天天热闹嘞!”王婆笑起来,两个颧骨饱满,“小许,你也要来啊!下次婆婆给你做别的好吃的,包你喜欢!”
许荆听到这样喜庆的聊天,心情也好极了,自发地应了句“好”。
于执用两根筷子戳串鸡蛋,又瞄眼许荆,“婆婆,她喜欢麻薯。”
“……什么薯?”王婆眯起眼睛思索,“哎呦!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说着,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许荆。
许荆眼珠向上游走,努力找些恰当的词汇,“麻薯,麻绳的麻,红薯的薯……嗯,就是一种糕点。”她咬紧下嘴唇,正襟危坐,紧张地说。
王婆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这个……麻绳的麻薯是个啥味的?”
“下次带给您尝尝。”
“那个口感吃起来可神奇了,一定要尝尝。”于执应,这会他干完了碗里头的,将筷子和勺放了下来。
“再吃点啊,多的是。”王婆提了提汤碗,又招呼许荆吃,许荆笑笑婉拒了。
正聊的其乐融融,门口站了一个老汉,跟王婆不相上下的年龄,里面一件白色背心,外面敞着蓝色的T恤,地中海,同样苍老但不失健壮。
王婆见了那人,“噌”一下立了起来,桌子跟着震三震,汤碗里一阵天翻地覆,于执眼疾手快抓到一旁滚下来的筷子。
来者正是黄叔,常年溜着条黑黄相间的土狗的老汉,开了一家手工作坊,专做些项链、手链、帕子什么的小物件。
“老不死的,谁让你进来的!呸!真脏了我家的地!”王婆啐了一口。
两个少男少女赶忙从凳子上脱身,许荆罚站似的站的笔直。
黄叔看到两张好久未见的面孔,想对他们说什么,却不得不先应对眼前的着急事,他的腿迈在门槛那,要进不进要出不出,“我来买肉不行么?还做不做生意了你?”
“切,你的生意好大么!”王婆一记白眼,双手抱胸坐了下来。
“你当着俩孩子的面能不能收敛点,斗了一辈子了有意思么!”
“有意思啊,我不光跟你斗这辈子,下辈子去见了阿莺我也斗!”
“……”
许荆和于执相视一眼,许荆没什么表情,反观于执,脸上矛盾的出现了轻松和繁重。
他们必定是有什么性质的圣体在身上的,所到之处,五蝉儿和常七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的小的,一个不少,都得爆发点什么才能说的过去似的。许荆暗地里敲敲他的手背,于执反手牵上住,一双澄澈的双眼看着她。
许荆无语,甩开他的手,把头朝那两个老人的方向转转,皱着眉,她的意思是——劝劝?
“不用,年纪这么大了有分寸。”于执小声低语。
黄叔一辈子无子无孙,王婆的后辈都在遥远的城市打工定居,拌嘴是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了。
果然,他们拌了几句,黄叔竟然入座了,虽然王婆依然骂骂咧咧的,但也只是做张做势,没有掏出她那把杀猪刀。
看他坐的稳当,于执也示意许荆可以坐。
黄叔看了眼碗里的东西,拿下一个碗就舀。
汤勺被王婆一手拍掉,“这么大年纪了,你不要太厚脸皮!让你吃了吗你就动!”
黄叔讪讪了之,识趣的没再动。
这条街的人见到于执的第一句话无非都是“你好久没来了吧”,黄叔也不意外,他这么说,于执仍然回:“我这不是来了。”
许荆不免咬了一口苦涩。自身沉舟侧畔千帆了那么多回,她对于执的困境也很手足无措,只能小心翼翼地,再小心翼翼地圈出一个安全区。所以,他好久没来了么?真的好久没来了么?有没有偷偷趁夜黑无人来过?来不来都好,自己的劫唯有自己才能破局。
随后,黄叔畅聊了自己去旅游的想法,买好了票,天亮的快,明天早晨就出发。
于执“啊”了一声,“都入夏了,天气这么热,怎么这个季节去旅游?”
王婆抱着膝盖在一旁附和,“一把老骨头了,夏天热个中暑什么的,死外面都没人给你收尸!”
黄叔对着王婆啧了一声,“我是打算去看海,可不得夏天去,还有哪个季节的海比夏天的好看?”
这个答案明显在大家意料之外。
“是一把老骨头了,再不去看一看海,这把老骨头就彻底废了,趁还有精力,我就想多出去转转,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长长见识,开开眼界。”看着老友的离世,他算是想明白了,一个人一辈子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重点是如何让自己不留遗憾的过完这一世,那就去看海,再看一次贝壳铺满沙滩的海,带上妻子的遗照,了一了未完的心愿。
“……那去哪看海?”越不起眼的人的声音越显突兀。
“对呀对呀,叔,你去哪里看海?”于执顶上她的话。
“先去厦门,然后再去珠海,总之一路南下,沿海走一圈。”黄叔陷入了幻想与憧憬中,眼睛亮亮的,热烈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仿佛回到了二十岁。
“厦门?那有点远。”
“慢慢来,慢慢来,总会到的。”
“你这一走了之是舒服的嘞,家里的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