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荆盘腿坐在草地上,闭眼感受着风,青草仍然长的旺盛,盖过了脚,向后仰,细细长长、绵绵密密,像躺在了羊背上。
脚步踩在草地上,只能听到摩擦声,他在许荆旁边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保温盒,铁制的长方形盒子。
于执掀开盖子,许荆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天天麻烦人家,我都不好意思。”她说。
“没事,我每次去王婆家都没空手。”
棕木色的圆球整齐地躺在铁盒中,尝一口,常吃常新,口有余香。
“我今天去的时候,她还跟我念叨好久没见到你了。”
“真的?”许荆问他。
“嗯。”于执说起话来,头发跟着一跳一跳,“说来话长,自从上次做过了一次麻薯之后,婆婆就爱上了做各种小吃美食,关键味道都很不错,干脆就和隔壁小卖部的李阿姨一起合作,现在是单号经营肉铺,双号在小卖部门口摆摊。”
许荆听后很开心,“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对呀。”于执看她,勾嘴笑露半边的虎牙,“所以王婆才说十分想你了,她对我说‘你这小子天天来,我都看没劲了,啥时候带许荆也来一来我这小院,你就跟她说,婆婆最近又学了些新把式’。”他说到后半句时,故意模仿了老人的口气。
许荆被逗乐了,她记得上次见到王婆还是黄叔来告别那次,不知老人家的白发又生了几许,许荆挂念起来。
他们一拍即合,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就往路转街走。
王婆看到他们来了,笑得嘴都合不拢,在老旧的围裙上揩一把手上的水就连忙招呼他们进来。两人刚落坐,只见王婆从厨房里陆续端出点心,有红豆味的冰豆花、银耳汤和小甜点。
这太丰富了,跟招待贵客似的,连于执都忍不住抱怨,“婆婆,你这是真喜欢许荆啊,我平时来都没这待遇。”
许荆知道于执是怕自己不好意思,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细节上,“……今天不是单号吗,怎么有这么多。”
“哈哈哈……!”王婆开朗地大笑,“你这孩子说话咋这么直呢!”
许荆没意识到哪句话过于直白,于执在桌子底下偷偷摸她的手,安抚她,帮忙打圆场道:“对呀,今天不是单号吗?我今天下午来可都没见过这么些好吃的……婆婆你真是的,现在偏心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了。”
王婆先是笑着嗔了眼于执,“你也是要跟那老不死的一样来气我吗?!他走了,倒留了一个你,呵!”而后她把一块青葡萄夹心的三角蛋糕放在许荆面前,“我就稀罕许荆,模样俊,性子稳妥,可招人稀罕了~”
许荆礼貌地笑笑,咬了一口青葡萄蛋糕,甜滋滋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减轻了奶油的腻味,口感绝佳。
她看到于执和王婆盯着她,与那两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对视的瞬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起来。
他们之后聊了很久,王婆的甜点生意火热,每次一出摊基本就能被一抢而空,她打算长期做小卖部的生意。用她自己的话就是,做甜点的过程令她享受,比天天背肉、砍肉、卖肉的日子舒坦多了,但肉铺毕竟开了几十年了,名声响亮,街坊邻居都信赖,肉铺才是真正的养老保障。
一直以来,许荆是能察觉到自己多少有些社交和情感障碍的,而和于执在一起后,她的生活渐渐步入正常,原来,正常的人际交往是这样的令人快乐。
不用多言,多争,只需打开大门,也能被幸福包裹。
等到从王婆的小院出来之际,已是暮色黄昏,圆圆的流心蛋黄承在一片橘海中。
许荆的影子被越拉越长,夏日滚烫,于执牵着她的手不放,她的手心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许荆。”他突然停下来,叫她。
许荆转过头去,表情有些小困惑。
“我,我……”他的话几番呼之欲出,却还是支吾半天,攥紧她的手,最终选择低下头。
“怎么了?”许荆凑近问他。
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嘴。
有什么能堵住他的嘴?
于执久久凝噎,他渐渐松开了许荆的手,走向街边的自动售卖机,再回到许荆身边时,手上多了两瓶矿泉水。
“渴了吧?天这么热。”于执把水递给她。
许荆接过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夕阳照射下的眸子显得暗沉,里面像住了一整片大漠孤烟。
答案总是要到的,或早或晚,来不及了,于执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口。
眼前倏地闪过一辆大卡车,他一眼就认出了卡车上黑亮黑亮的钢琴,于执的目光跟着卡车一齐冲进了落日中,飞驰而过,一秒而逝。
于执心中不好的预感驱动他向那个神圣的园地去,他撒腿狂奔一路,再来到“镜花水月”时。却见玻璃窗里一贫如洗,只剩古铜色的四壁。一个寸头青年推门出来,将尤克里里随意的扔在门口的废墟中。
曾经与爷爷相处的点点滴滴在于执眼前破碎、飞散、消弭、化为空无……
于执攥紧拳头。
十万个归于堙灭的尽头,唯独绝不能走向破烂!
他强忍泪水,冲上去,揪住寸头青年的衣领,对准鼻梁放拳,把他摁倒在地,不断朝寸头青年门面上挥拳。
“操!”寸头青年鼻血溅三尺,却无丝毫还手之力。
于执被恨意冲昏了头脑,血色混沌,夏暑把他烧的浑身发热,如同裹在一个炽烫的火炉中,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额头,他才恢复了清醒,她的手像一张冰凉贴,抚平一切,只想赖上,永永久久。
因为是许荆,所以拦得住。
他躲在怀里,哭了。
许荆坐在警局外的路坎上等待,有点太巧了,她一生安分守己,却来过警局两次,关键每次都和于执一起来的。
这时天已经黑了,只有几盏灯孤孤地亮着。
黑夜中隐隐走来一个女人,许荆早有料到,她下意识站起身,目不斜视地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令她没想到,女人意外的松弛散漫,趿着人字拖,只穿了一件淡紫色的丝绸睡裙,头发是刚睡醒时的糟乱,素面朝天,但保养的很好,至少看不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女人眨巴眼睛打哈欠,看到许荆困意一下驱散尽,不近不远地上下打量着许荆。
许荆感觉在历经一场重大的审核,只是拘谨地站着,垂眼不说话。
“小姑娘,我看你眼熟呢~”几秒后,许荆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女人的声音也很年轻。
许荆干涩地微笑,她鼓足勇气提醒道:“那个……于执在里面……”
女人又笑了两声,抱着胸进去了。
许荆在门口等了一会,出来好几个人,身着制服的警察对于执语重心长道:“小伙子,把握好青春年华,凡事三思而后行,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来过两次警察局了吧?何必呢?”
女人一听,有点难耐不住,“你小子现在这么听话了?才进过两次……”她一看警察的脸色不对劲,连忙调转话锋,“快跟人家认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于执老老实实地道了歉。
寸头青年念在少年易冲动的份上也没有继续追责,摆摆手,捂着鼻子就走了。
后面的画风很是奇怪,许荆夹在他们之间走,气氛尴尬的让她想钻进地里,于执下意识想牵她的手,刚碰到手指就被许荆打开了,她投来一个警告的眼色,于执捂着手装无辜。
他虽然在刚刚那场打架中处于上风,但他脸上也见了彩,嘴角又肿又红,面部沾了一些灰尘,落魄且可怜,和一个成年人对抗,能轻易到哪去。
“疼吗?”许荆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用口型问他。
于执刚想撒娇说疼,不料被自己大晚上穿个睡衣就出来的母亲打断——“你俩谈多久了?”
她的语气没有半点认真和长辈的威严,更像是一个翘嘴吃瓜客。
许荆离她是最近的,但对上她玻璃球样的透亮眼珠,一时间竟呼吸凝滞,不知道说什么。
“差不多两年了。”于执把许荆牵到另一边,站在她们中间,“你问这个干嘛?”
“呦,这么快就护上了啊,她还不是你媳妇呢~”女人抱胸,意味深长地笑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于执的母亲是接到警察电话那刻着急地连衣服都没换就出来,但哪有人一开口不是关心儿子怎么样了,而是关心儿子和女朋友的关系怎么样了的。
“未来就是了。”
许荆身体霎时紧绷,于执的脑袋背着她,她看到于执的后耳根微微泛红,虽然话赶话,但他说的如此真诚。
“别说了,我被打成这样以后怎么见人,我们去拿药了。”
许荆还未及时反应,手就被他抓起。
于执抓着她跑,极速离开了那个女人,许荆回头见着她的淡紫色丝绸质地的衣服在灯下反着细软的光,缓缓变成一条细线,缓缓再也看不见。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徐,变成了闲庭信步,马路对面就有一家药店,许荆挥起被牵着的那只手,向他示意。
于执无动于衷,“那话故意讲给她听的。”表情有点小嘚瑟,“家里有药。”
“……行。”
许荆感到他有什么动作,一转头,看见他正左右摸索寻找什么。
她想起事发时的场景,于执骑在那个青年身上,恨不得把对方给揍死,每一次挥拳都使了全身的劲,伸拳之间,把手上的白琥珀红绳扽断了,白琥珀球迸碎在地,她眼尖,捡了起来。现在,许荆摸了摸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纸巾抱住的东西,“在找这个吗?”她问。
她展开手中的纸巾,皱巴巴的纸巾上躺着一根红色细绳和白琥珀球,只可惜,拇指大小的琥珀球被摔成了两半。于执眉头没有完全舒展,尤其是看到一分为二的琥珀时,他不敢相信地捏住着两半,拼凑为一,可上面的裂缝像洁白中的一缕乌线,一松手指,它又开成了两半。
于执连着纸巾一起接到手中,“在哪找到的?”
“……店门前,打架的时候,我看到了它摔在地上的全过程。”许荆也跟着沉沉地叹口气,“找个珠宝店问问,应该能修好。”
于执沉痛的说不出话来,店里的东西能搬的就被搬走了,不能搬的就被扔了,除了装潢,找不到一点从前的影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连装潢都要改的面目全非,现在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碎了,貌似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现在是七月,暑气肆虐,小飞虫萦绕在路灯旁,前仆后继的被路灯烫死,阵阵骚动,留下惨笑的欢愉。他的脑袋发晕,手止不住颤抖,一颗泪从下颌线滑到琥珀碎了的横截面上,泪水打湿陡峭的碎边,泛出晶莹的轮廓线。
于执呜咽,许荆紧紧抱住了他。
哭吧,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