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
我捂住嘴鼻,忍气吞声地哭喊着,一股热血从鼻腔里滚出,滴滴答答敲打地板,榨干我的血。
妈着急忙慌地叫我抬头,她的声音变得模糊,我只听见血和地板的碰撞声,像拳头镶入了体内。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
他们同居得很快,看着他们情投意合,我没有感到欣慰,为了不让妈过多顾虑,我失去了主见,变成了一颗柔和的橡皮泥,刻意迎合那个外来的男人,他以为我会应激,看到我的笑脸时哑然了一秒,于是我就会说——“妈好我就好”,他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起初我很奇怪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四十出头了没有家庭吗?一个在城市扎根多年有一定积蓄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一无所有的女人?
可是,我每次去深思这个问题,我就会觉得自己可笑,这些事情根本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没有人会把我的己见放在心里,我在妈的盘算早就失去了重量。
我渐渐淡出了他们的生活,不关心他们所谓的直播工作,不想说话,更不想出头。
这下更坏了,我的生活只剩下了书和校园暴力。
还有我的认错和忏悔。
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在器材室搬器材,刚把箱子挪到了墙角,腰部伤口撕裂得厉害,没站稳倒在了别人身上,他扶着我,疑心我是整日操劳学生会太辛苦了,赶着我出去歇息一会。
我弯弯嘴角,叮嘱他们小心搬运别跟我一样扭到了。
顶着大太阳,我抬头看着白云,它们一片一片地飞翔着,为我带来了为数不多的阴凉,少女一个人坐在那,她明明立于人群,却又很特异,没人紧邻着,没人搭话谈笑,双膝紧闭,双手整齐置在膝盖上,目光游于世外。她是一枝高高的草,锯齿平细,挺直谦和。
她和九年前一模一样,我在人海中即刻认出了她。
我走上楼梯,故作轻松地迈着步子,两步,三步,停在跟前,静待她发现,我站了一秒,她好像没看到我是来找她,我只好率先开口,“同学,你看到五蝉儿了吗?”
“没有。”她的眼神慢慢上移到我的脸上,我太阳穴上滴下一滴汗来。
“那怎么办呢……”我扯谎技术如火纯情,“同学你有没有时间加入志愿者?我们现在缺点人手。”
她瞧着我的直接让我陷入了超现实的恍惚,九年,一个长到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时间,一个短到昨日之殇刻在今日的时间,一个可以让我向命运低头的瞬间,反反复复碾压着我步入希望和绝望的值域。好比,我落了灰的记忆影像里曾经的她是胆小怯懦的。
她乃至敢果断地问我——“你认出了我吧?”
我改变主意了,我从未认识你。
我忏悔,我不是星星。
我现在是“欲”星,是想要的意思,我想要回到九年前的雪夜,做回明亮的星星。
我忏悔,我从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我忏悔,我失去了灵性,所有的所有都与我背道而驰,改变过去的从来不是我,是个有钱有势的包工头,驻扎在江东也不是我,是三万块钱的借据,日入三千的直播工作也不是靠我,耀眼的学习成绩也不是我,是老天施舍的窗口……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鹿北古旧的乡村,做个雪地里不成熟的小猫,顺服年年的天谴,不要去尝甜头,不要去反抗和叛逆,不要去读书,这样暴毙了也没有怨气。
我把星星弄丢了。我不能和你相认,我只是碎在地上硌脚的烂玻璃渣。
某一天用烧着《飞鸟集》的大火焚烧我的骨灰,用希望升华死亡,结束荒唐的生命。
我看着她,却无法看到从前的她,只得做个含糊其辞、落荒而逃的小丑。
她看到曾经救过自己的人被蹂躏在地会作何感受?
看到我被曾经救下了的人狂扇巴掌会作何感受?我想象不到。
他们抢走了我的书,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那个女生了,他们逼她朝我扇巴掌,扇够两百个就永远放过她,我被钉在墙上,视线被血色模糊、坚毅地对上她的眼,告诉她,来吧,来扇我吧,会放过你就行,区区两百个,没关系,全打在我身上就行,反正我已是烂命一条。
她撇开脸,被他们抓住手腕拎起来,把手掌往我脸上呼,边哭边打我。
又是哭声和“啪啪啪”的抽打声,眼前的人是否麻木了,她的哭丧声越来越小,脸颊火辣辣地生疼,我的脸好像裂开了,嘴里溜下一条长长的藕断丝连的血,她的手掌刮过我的下巴,血液黏在到指尖,紧接着往我胸口的衣服上擦拭,我抬眼,看到她嘴角挂着尖细的诡笑。
我往地上吐了口血水,悲悲地笑了。
你那天推我,原来是唾弃我挡住你赚钱的路子。
“哈哈……哈哈哈哈……!”我低头愠笑,笑声凄凉而绵延,似深渊中爬出来的瘆人的怨鬼,一时,狭小的空间里只剩我凄厉的笑声,回音千层万层。
他们三人见我笑得怪异,诧异的不得了,胖子松开了我,我泄了力正面摔倒在地,抱着作痛的肚子,捶打地面,“哈哈……哈!都怪我!都怪我!哈哈哈哈……我自作孽不可活!都怪我……!”
瘦子的声音响在大脑上空,“这是疯了吧?挨打还能笑出了?!”他大力拍胖子的臂膀,“是不是你?下手没个轻重,玩出人命了你负责!”
“……”
我的笑声大到刺耳,猛咳几声后继续大笑,呛着水泥地遍布的脚印和灰尘,狂笑不止,旁人断定我是疯了,害怕地跑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断停了笑声,保持小腿贴在地上、脸压在地上、圈紧腹部的姿势,我看见远处的黑暗中一抹圆形的光朝我徐徐奔来,照花了我的眼。
保安问我怎么回事?
我直起身。
好久好久,好久,没人问我怎么回事了。
打从搬进那个空空大大的冰窖里,我每晚晚自习下课只能面对黑灯瞎火,再也没有母亲热切的关心,曾记否,她通常会问我学习累不累?现在饿不饿?可是现在五点晨起的时候,只有桌上的一百大元,用金子打发亲情。
如今,一个毫不相熟的制服保安照亮着我,为我拧紧眉毛,问我,孩子你怎么了?
疯笑,沉寂麻木,我又泪流难止了。
妈,你看,其实我很容易满足的,你不要不要我。
天地旋转,时间的泥沙扑灭了我。
外人面前我是光鲜亮丽的学生会会长,顶着一头微曲的头发,闪着一双小鹿眼,说话温和,有问必答,乐于助人,妥帖踏实;在黑暗里,我是被拖到监控死角无力抵抗的弱者,放任身体缺东少西,我的生理功能遭到破坏,常常缺失胃口,干呕,鼻血横流,病骨支离,排便失常,无法剧烈运动,咳嗽伴随着胸口的炸裂感。
有一次学生会开会,我念着稿子,黑色的笔墨突然晕上一坨红,我的鼻血瀑布似的喷涌,洇湿了纸张,我堵住鼻子,冲出门外,直达卫生间。
红色的血液唰唰奔流,弄脏了洗手台,我一边清理鼻子一边清洗洗手台,旁边伸来纸巾,我侧过头,看见了五蝉儿的脸。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纸巾,忙不迭地打湿鼻腔,用纸擦拭,可鼻血太多了,刚清洗干净又涌出一大股的热血,五蝉儿着急地给我递出一大叠纸巾,用手指摩挲我的鼻唇沟,试图帮我洗濯,鼻血顺着她的手流淌下去,弄脏了她的衣袖,我推开她的手,叫她出去等我,她无措地站在那,我又郑重其事地催道:“我自己可以。”
等鼻血流尽彻底冲洗好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五蝉儿一直在门口守候,我笑着说没事。
她对此将信将疑,追着我问是生病了吗。
我摇摇头,宽慰她别担心,可能最近有些上火了。
五蝉儿停住脚步不走了,我转过身看她,她神色作难,半晌才开口,“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上次我来找你时看到有三个人挡着你不让你走,他们是谁?”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是因为会长身份得罪了人吗?”
我顺势点了点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服学生会,总有些狂傲不讲理的人。”
她气愤地说,“这么多人欺负你一个真不是东西!”她拉着我往前走,“走,我们去跟老师说。”
见拉不动我,她回过头,我温良的笑打湿了她怒意的眉眼。
“不用了,我自己能处理好。”我说。
五蝉儿不解,坚持劝说我去跟老师说才能治本。
我笑脸仍旧,措词不变,慢慢拿开了她的手。
我不希望你来蹚这趟浑水。
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我活到了高二。我比大部分的同届同学都大一岁,我今年十八,坚持了两年多,我累了,这是我的最后一年。
我参加过好几位朋友的成年生日会,他们说成年了意味着你的人生和从前截然不同了,我们拥有更广阔的权力,我们将更加随心所欲,野心勃勃也好,胸无大志也罢,我们可以选择做一个白色或黑色的人。
重点是享有了“可以”的幸福。
我正式十八那天,我在整理我的遗物。我按照记忆给大家准备东西,我记忆力不错,我记得她因为丢了一只名贵的钢笔颓丧了三天,我记得他的运动鞋旧到鞋底薄成了纸,一想到那个扎辫子的小女生讲的冷笑话我就忍俊不禁,还有那个麦色皮肤的女生,她家贫困,一谈到家里相依为命的奶奶就会哗哗哗嚎啕大哭;这个世界不和平不温柔,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她邀请我在逼仄昏暗的小屋里为她庆生,在牛皮笔记本上写下祝福语,刚提笔,一滴冰凉毫无征兆地砸进我的发丝,抬头看,一滴雨从不遮风的屋顶滚落的雨砸疼了我的眼球,她尴尬地跟我笑,我写下祝福——“祝你人生无尽顺途,再无漏屋,再不淋连夜雨”。
最后,我的手顿住,我不知道当为她准备什么,五蝉儿内心殷实,能力强大,什么也不缺,什么都拥有,脚踏实地,物欲稀松。
电话铃声断了我的思忖,刚想摁下接通按键,喉咙隐隐约约的痛痒,咳嗽把我的口水震出来,我将脑袋迅速塞进被子里,用外物作用削弱我的音量。
电话铃声坚持不懈的响来第二次。
我接通,那头是五蝉儿的声音,她喊我出来。
“好。”我声音暗哑。
饮了半杯水,我出了门。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现在黑夜灯光花骨朵儿般的亮,眼睛通明,我看清了她手里拎的东西,是个六寸的蛋糕,奶油上是两颗直立的星星,上面写着——“星星,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愣住,“你知道……?”
“以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也太不称职了吧。”五蝉儿笑露齿,“但是你这生日过的悄无声息的,我知道肯定有不能说的原因,可是这是十八岁的生日,非常非常不一样,一定要重视!”
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吃到蛋糕,小时候过生日妈会煮一根长寿面,后来生活愈加艰苦,吃不起长寿面了,只有一句亲切的祝福语,再到后来不用为了生存到处奔波,他们为我准备了一个巧克力味蛋糕,却忘了我对芒果过敏。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拆开盒子,插上一根蜡烛,闭眼许愿,分盘装蛋糕,我咬了一口,真甜蜜,没有芒果。
她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怪怪地笑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出来才灵,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五蝉儿十分神气。
我许愿用《飞鸟集》点燃我的骨灰。
一双明澈的眼睛钻入我腐烂生疮的心底,我回过神,“我想……开个书屋。”我马上补充道,“不是书店哦,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书屋,里面全是我爱看的书,我可以在里面呆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以,看书使你快乐。”她笑得那样真实。
我叉一小口,慢慢地吃着珍贵的蛋糕,想了想问道:“你喜欢什么?什么使你快乐?”
五蝉儿认真思索了一会,“我好像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努力活在当下就让我快乐,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学习我也很快乐,和朋友家人待在一块的时候我也很快乐,在学生会做事我也很快乐,早上听到鸟儿在叫也使我心情愉悦……”
听她无尽头地讲着,我觉得黑夜变得慢了,蛋糕流在我的心田,她的声音和思想是搅拌心田的船桨,悠悠带给我唯一的清甜。
久久之后,声音遁亡,她定住了,叉子脱手摔在地上,视线锁在我的小腿,心惊胆战,“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