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热气盖到脸上,他才感到眼睫毛上水雾的沉重,连带着头发丝也涟涟湿意。
唐意离去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在彼此的生活中蒸发。
常七的生活一切照常,每日奔波于饭店和家中,频繁往复,两点一线。
有时他也会去外面侦查。他发现学生群体是很大的消费群体,在外读书,很多人都无法回家吃饭,再加上大雨大雪极端天气,就近就餐的人更多了。
他计划年后在饭店划出一块区域,设特价菜,专供学生消费。
但是常七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
“幸福大饭店”的生意只赚不赔是因为它原先有良好的顾客基础,这与常七的作为无关,也许用不了几个月就能赚回之前砸手里的十万块钱,但是他迫切想有个成绩。再努力努力,他没有天赐的商业头脑,但再努力努力,慢慢跬步,总会有转机。
过年那天,于执回来了,但大年初二就要走了,他说许荆又不在江东,一个人呆在江东没意思。
他请于执在饭店吃饭,点了一大桌子菜,饭菜没吃多少,都顾着小酌微醺了,最后图穷匕见,开口找他借钱。
彼时,于执刚辞去音乐老师的工作,正处于无业空窗期。浣西经济水平高,消费水平也跟着上升,手里并没有多少余钱,他比了个数,一万五千。于执只能拿出一万五。他说,这钱也不希望常七能如数奉还,权当他仗义帮他创业了,凡事不论能不能成功,世界要自己去闯一闯。
常七感激涕零,别说一万五了,一千五块钱对他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数目,承诺于执,这些钱当做他入股了,日后饭店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他的份。便说什么也要敬于执一杯酒,于执与他碰杯。
夜已经很深邃了,方圆千里只此他的店还开着灯,像一颗孤独的心脏悬在黝黑中,在他们无言沉寂了两秒钟后,视野蹭的明亮了,一只烟花飞上天,燃尽它璀璨的生命,后有五彩缤纷的颜色一齐响遍夜空。
彩色撞进常七的眼睛中,心情悦然,他转头看见于执对着烟花拍照,随后低头摁手机,对面的人发的内容让于执微微扬了一抹笑。
常七将他的甜蜜收进眼底,咂摸着烟花的光芒,默默举杯饮了一口酒。
桌上的手机频频作响,他拿起手机看,消息窗口被亲朋好友刷得满屏,他忽然有些急,潦草又仔细地看发来新年祝福的都是谁,翻过了约五十条消息,他没有得到答案。
看着那些突兀的红点,他饮了一小口酒,抿了抿嘴,一鼓作气点开那个人的聊天界面,戳下四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新年快乐!”
聊天界面几乎是无缝衔接的有了动静——“对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还有一个红色的死亡宣告书。
外边的烟花把他叫醒,他挠挠头,拇指划掉界面,将手机反面盖在桌上。
他少有的沉默寡言,一场离别换来的不是喧嚣,而是一饮而尽的酒,白酒灌入胃中,浇湿了月亮。
大年初五,常七就开始工作了,员工是正常的初八开工,但他鞭策自己先行一步。依据多年的广交人际,他跟朋友借钱,攒够了十二万,这十二万全用来付诸自己先前的建设学生特价区的想法,他到处走访,问些还在读书的学生会选择什么样的饭店吃饭,林林总总有了一些经验,不待多时,装修开工,一个月后大功告成。
不幸的是特价区的生意并不好,或说是惨淡至极,眼看生意要赔,常七坐不住,特地去找了趟还在读高二的侄子。
侄子也在七中读书,只不过他家不是江东本地的,只能在校住宿。
常七提了些牛奶和水果,请他吃肯德基。
两人交谈一番,侄子告诉他,他一般吃饭都是在食堂和外面轮流交替,食堂味道一般、菜系统一,容易吃腻,但在外吃饭偏面食类比较多,外头饭菜的价格都很高。
常七问他,食堂吃一餐饭要花多少钱。
每个菜有每个菜的标价,素菜两三块钱,荤菜最多六块,米饭一块,可以无限续米饭。他一般消费十块钱以内。
常七一听,眉毛皱起来了,他开发的特价区每天菜系都很多变,由他们家顶级大厨掌勺味道绝佳,价格还比一般的实惠,饭店位置离学校并不远,为什么会越来越亏损?
“如果让你来我店里吃饭你愿不愿意?”
“你要请我吃饭?”侄子天真无邪地问道。
常七笑了,“我最近在店里搞了块特价区,专门给你们学生群体设置的,价格比七中食堂还便宜,可是根本没学生来店里,我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帮你舅表哥想想办法。”
侄子看着满桌的肯德基套餐,顿时什么都了然于心,他咬一口炸鸡腿边吃边说:“普通学生谁敢去你店里啊,就那个豪华的装修,一看就不是我们能消费的起的,进都不敢进,压根发现不了里面有特价菜。我都不知道你店里搞了这个,听你讲了才知道有这回事。”
常七恍然大悟,正如侄子所言,靠近学校的店装修都比较简陋,这在明里暗里给学生带来心理暗示,让学生敢于消费。
他先拜托侄子多跟身边同学宣传自家店,后去印了堆宣传单要人在校门口发传单、在大街小巷中贴了小广告、拍视频发布到短视频软件……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两个月之后,特价区开始稳赚不赔,店里生意更加红火起来。
家里对常七接手幸福大饭店做出的成绩很是欣慰,父亲前几个月还时时跟进,在商道上帮衬一二,如今已经彻底撒手不干涉了。常七对此却总是欲壑难填,日日奔波,欲望像个无底洞似的,只能不断地往里投掷忙碌。
他并不着急还钱,而是将赚来的余钱并购了隔壁的按摩店,将按摩店推新翻修,造了片自习区——他特意留心观察了那些来店就餐的学生,有些学生会边吃饭边看书。
开发了自习区后,周末有不少学生携书慕名而来,有年轻的客流量,就可以顺势在前台设置便民服务区,一来二去,已然形成了条顺畅的产业链。
二零二四年秋,常七还完了债。
二零二四年末,常七拉到某不知名奶茶店入驻。
二零二四年末,常七计划开全国连锁。
在和五蝉儿聊天时顺口提到了这个规划,五蝉儿灵机一动,想到最近她有个朋友店铺出售,便同常七讲起。
顺带一提,五蝉儿当年被高分录取到首都大学,那是国内文科领域最权威的学府,她凭借大学四年优秀的表现使简历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毕业后在气象局工作,驻扎首都。
那个朋友店铺大小有三百平米左右,两层,地段靠近市中心,身边有不少人都想要那个房屋。她如实说道。
首都房价更加高的惊天骇人,何况毗邻市中心。常七接手生意后赚的钱加上原本储蓄的家产是够买下的,但只够买下,装修、聘人、宣传……遥遥无期,意味着倾家荡产、一切归零。常七在手机这头盘算着。
五蝉儿追问他究竟要不要,要的话她先跟她朋友说一声,凭她们的关系还能给常七插个队,很多人争先恐后的想要,不快点拿下就来不及了。
常七吐槽她是不是她朋友的托,怎么一直旁敲侧击怂恿他。
五蝉儿甩过两条骂人的语音,每条都顶到了六十秒。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反正迟早是要把连锁店开到首都的。
常七狠下心全款买下远在首都的店铺。
五蝉儿貌似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好了,店铺主人的名片都还在发送中,她就收到了常七说要买的消息。后来,常七联系上店铺主人,相约个时间看房,签合同,一气呵成。
他真的要从头开始了,兜里没几个子,连首都最便宜的装修队都请不动,首都分店可谓真正的四壁如洗,还有原先店里不要的装置杂乱地堆在地上,显得孤苦伶仃。
直到两年后——二零一六年,常七靠着江东的主店终于赚够了分店的置办费用,他马不停蹄地飞往首都,找人设计图纸,施工装修,忙的个不分黑天白昼,到年末了也没能回江东。
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天,常七一直忙到很晚,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到酒店,他一边支起手机一边打开饭盒,嘴里咬着筷子,点进于执发送的直播链接,今年好兄弟参加了浣西的跨年音乐会,他怎么也得精神上陪跑一程。
他错过了开头的歌曲介绍,放大音量去听,他听出来是首粤语歌,节奏紧凑。屏幕中的镜头先是拉的很远,可以看见现场人山人海,五彩斑斓的人一齐舞动,纵有排山倒海之势,慢慢的,镜头拉近到只能装下于执全身,等他唱到副歌部分,镜头又开始运行,缓缓拉远,越拉越远,有几颗黑色的人头默默出现在视野中。
大家跟着音乐声晃动手中的荧光棒,齐声歌唱,在热闹非凡的跨年日里,时隔多年,他又毫无征兆地看到了她。
常七坐起,目光锁在屏幕上。
“啪!”手中的筷子无意间掉在了地上。
常七眼睛眨了眨,他看到唐意柔顺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灯光照的她的头顶有些白,他十分眼熟这个背影,在那雪天,她的头顶也是点点白色,雪融化开来,晕染了发丝,整整洇湿了常七三年。
直到画面再次变化,神绪才归回躯体,他假装无事发生地夹菜塞了口饭,这口饭菜吞咽下去,他才反应过来筷子刚刚滚在了地上。
常七在桌上抽纸巾擦拭湿了的筷子头,纸巾被揉皱狠狠地摩擦在细瘦的筷子头,他像过度洁癖似的,又起身把筷子持到水龙头下清洗,水流在两根之间波动、炸开,双手用力地扣洗上面看不见的细菌,他机械地重复做着清洗工作。不该忽略手上的筷子是一次性竹制的性质,仅仅十五分钟,筷子被他搓出了倒刺,很长很细一根,扎进了指尖。
他没顾上红彤彤的指尖上的疼痛,将筷子双双摔在洗漱台,双手撑着台面。清澈的流水一直在奔走,池中喧闹。
十五分钟,他思决出——我喜欢唐意。
他一直没忘掉她。
很快,他走回客厅,退出直播,点进聊天软件,找到唐意的联系方式,点击“添加到通讯录”,消息弹来的很快——显示该号已注销,他回过神,发现唐意的头像是个灰色的人像图标。
他没多想,更没有犹豫,翻出他们之间共同认识的人,找许荆要联系方式。
许荆消息回的很晚,三个小时之后才回复,她说她没有,但可以帮忙问问别人。
十分钟后,唐意的名片发送过来,她的头像没变,青青的树,稳重的大山,熟悉得让他心安。他点了添加好友。
他盯着好友申请,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常七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放下手机继续吃饭,口中的饭菜味同嚼蜡,他艰难地吃了两口,抬起手机一看——唐意下一秒同意了好友申请。
常七的心此时悬得更高了,他看着空白的聊天界面,打开键盘,却摁不下一个字。
他要说什么?
——好久不见?
——你之前的微信号怎么注销了?
还是——之前为什么删了我好友?
或者是——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却不能说,语言只能随着一颗高高的心脏胡乱碰撞。
常七深呼吸一口,拿起矿泉水瓶饮了口水,再次抓起手机。
他下定决心,心想来都来了。
我是常七,你还记得我吗?——他快刀斩乱麻地打字、发送。
记得,你没换头像和昵称。——对面回复。
常七激动:你还记得我的头像和昵称!但他立马意识到过于心急,慌张地撤回了消息。
也不知道她看到没,唐意没回复。
常七深呼吸一口,整理好思绪:你今年在哪跨年呢?过年回江东吗?
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年吗?常七把最后一个问句删除干净。
唐意回道:对,我一直记得。
记得什么?
什么记得?
她在理刚刚撤回的消息,而且她说她没忘记他诶!诶——!常七一激动,从沙发上翻下来,他一会儿抓过抱枕,捶打它,一会儿又站在沙发上手舞足蹈,他穿越在各个房间中,上蹿下跳,疑似激动疯了。
已经不知道是今夜的多少次深呼吸了,他找到被扔在沙发角落里手机,瞪大眼睛仔细看她的消息——对、我、一、直、记、得。
唐!意!一!直!没!忘!记!他!
这话像开启了常七身上的某道机关似的,他尖叫一声,在地上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