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清丽的、温柔的、让他为之沉迷的嗓音,殷琢再熟悉不过了。
他刚才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眼前的场景,并未察觉到身后是何时有了动静。
殷琢身躯僵硬,认为自己或许是幻听了。
而那道声音便再次送来一句话:“殷琢?你面前的是什么?!”
如斯清晰,清晰地打破了他的妄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息的时间,殷琢操控着僵滞的身体,转过身。
他有点不太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最适合带上什么样的表情。
于是殷琢只是下意识地挂上自己最常有的浅淡笑意,这是不会出错的,不会让人感到有不适的距离感。
眼前人站在书房门口的位置。
殷琢发现自己的大脑竟然还能运转思考——想必她正巧是在自己打开暗室的门的时候进来的;暗室与书房的两扇门的打开的声音重合,加之他当时全部的关注力都集中在了眼前,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阿胭并没有发现他的暗室。
但是他在阿胭面前,亲自打开了暗室。
殷琢听见自己将语调放得轻缓,仿佛没发生什么异样般,温和说道:“阿胭,你来了。”
单是听他的语气,眼前情形似乎就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两人寻常地遇见。
殷琢的视线清晰,聚焦在顾胭的身上,看着她开始有了动作:
阿胭朝他走来,阿胭走到他面前……阿胭用打量的目光看着他,阿胭绕过了他,阿胭在暗室的门口停下。
阿胭再次开口,甚至语气比他还要平稳,带着规矩的礼貌,询问:“殷琢,请问我能进去吗?”
进不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站在这里便能够将暗室之内的场景全然收入眼底。
所以她定然已经看到了所有东西。
于是殷琢点了点头,放弃挣扎。
顾胭走入暗室。
暗室之内的布置并不复杂——墙壁上是挂画,中间是一道桌案,桌案旁边还有一个竹筐,里面放着还未被使用的纸张;桌案上的笔墨如常,看起来就跟普通的书桌相差无几。
唯有一点,案台之上摆放了几个显眼的匣子;最上面那个木匣没有盖子,只见匣子里,放置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玉刻物件,无一例外,其上都刻着一道肖似的身形。
顾胭并没有立刻上前挨个仔细查看,她的视线挪动,重新回到了周遭墙壁的位置。
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画卷,从上面的笔墨痕迹能够看出来画卷有新有旧;但不管新的旧的,所有画幅都被它们的主人保管得很好。
画中人或嬉或习,灵动自然;画笔精致如工,连裙摆上的褶皱都各有不同。
只是细细看去,却能够发现一些画卷之上,女子面容部分的笔触较之其他部分,显得更新一些;很明显,那部分的笔墨痕迹是后续才添上去的。
顾胭站在桌案旁,也就是暗室中间的地方。
在这里看向周围墙壁,就好像有无数个一模一样只是打扮不同的女子在一起看向自己;而这无数个画中人与她面容相同。
这诡异至极的场面让顾胭后颈发凉头皮发麻。
她逼迫着自己努力不去关注周围的情形,转而垂下视线,看向匣中玉件。
刚刚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仔细查看这些玉件,如今细细看来,也幸好殷琢的雕刻功力弱于画工,才让这些个玉件没有无数个画中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强烈。
殷琢,本小世界的世界之子,即将成为一代权臣,性格是人人赞颂的光风霁月如琢君子,为公呕心沥血宽严相济、于私严于律己宽容待人,可是,这人好好的性格怎么就、怎么就……
顾胭还记得刚刚自己第一次进入这个暗室之后的感受——不至于说是观念犹如天崩,但也差不多了。
平日里,她通过殷琢朝自己身上涌来的情力,其实是能够感受到世界之子对自己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喜爱的,但是男女之情,本就避免不了想要占有的欲望存在,所以顾胭并没有因为那些而察觉出什么异样。
可谁知道、谁知道……
顾胭只知道,自己不想让殷琢回来后就撞见自己发现了他的暗室,但这件事也不能如此放过。
眼见着就快到殷琢回府的时间,顾胭便连忙离开了暗室,同时没忘记在暗室开关那里留下了异样的地方,然后她就出了书房绕到别处等待;之后,待殷琢回来,顾胭便凭借着自己对情力的感知,卡着时机推开了书房大门。
心中思绪流窜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阿胭觉得我的手艺如何?”
这突然的动静让顾胭手一松,于是她手中的玉件掉了下来;顾胭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接,而另一只手反应更快,在顾胭之前便将其完好无损地接住了。
接住玉件的那只手并未立刻将玉件放回原位,而是就在顾胭眼皮子底下轻柔地摩挲着,然后才放回原处,动作甚至流露出一股依依不舍意犹未尽的意味。
顾胭看得眼皮一跳,连忙挪开视线。
于是她的目光又不得不再次落到了墙壁上的画卷之上。
然后顾胭就发现了一个她刚刚并没有关注到的地方。
画卷上的都是她,但是除了姿态装束不一样之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年岁。
更多的画卷上都是她现在的样子,可有些画卷,就比如顾胭眼前这一幅,上面的‘顾胭’看起来就很明显比她现在的年岁要小;
顾胭不懂,她理解不了殷琢的脑回路,所以并不明白,这究竟是殷琢的个人爱好,还是他见过她年纪更小些的时候?
这不应该啊。
顾胭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印象。
——寻常人等在面对眼前的场景时,不说慌乱而逃,至少也要诧异惊慌;但顾胭原本就不是人,初时的震惊过后,惊讶情绪仍存,但是这些惊讶情绪,甚至没有思考自己跟世界之子在之前何时见过更为重要。
她的反应不在殷琢的意料之中。
但正是她这种不在殷琢意料之中的相对平静,却让殷琢原本纷杂缭乱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然后逐渐趋向另一种激烈的波动。
殷琢再次向前挪动了一步。
于是两人之间本就很近的距离再次被他缩小了,几乎相挨;若是有风经过,定能让明显有男女之别的两件衣衫彻底相贴。
他微微垂首,“阿胭是在看眼前的这副画像么?”
殷琢的声音低沉而轻缓,犹如情人呢喃,又似循循善诱:“那阿胭有没有发现什么呢?”
顾胭抿了抿唇。
距离太近了。
情力完全将她包裹,除此之外,她甚至都能隐隐感知到对方的身体温度。
她认真回忆了,但是脑海之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忆。
没有听到阿胭的回答,殷琢低低地叹了一声:“可惜了。所以阿胭不记得了。”
不待顾胭给出什么反应,殷琢便再次开口出声:“在你我都还年纪很小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的。”
殷琢三言两语便带过了他自己少年之时的初露锋芒、以及因此而遭受的小人嫉妒暗害。
他说自己不肯低头,不肯服输,换来的结果是自己差点死在困苦少年时。
殷琢微微停顿,转而详细描述起来:
那场暴雨来得又快又急,他的意识逐渐被暴雨淹没,眼皮沉重得像是再难掀起。
而在这荒芜般的喧嚣雨声之中,他恍惚间竟然辨出了其他的声音。
有人过来伸手探了他的鼻息,衣袖拂来的香气像是午夜盛开的昙花,转瞬即逝,只在刹那流连。
殷琢想要留住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竭尽全力,然而只拽下空空衣袖。
他被对方的婢女的惊呼声唤回了几缕神思清明,然后便靠着这几分清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隔着厚重如墙的大雨,他只看见了一弯绛色弦月。
等到再次恢复意识时,殷琢发现自己在医馆里躺着,已然是得了好心人救助。
……
殷琢在描述起自己曾经的记忆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最明显的表现便是他刚刚那还带着些落寞的语调,已经再次上扬了起来。
他与她的距离好近,能够清楚嗅到那清香如昨。
殷琢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身前脊背,然后在那好似纤薄欲飞的蝴蝶背骨其下三寸停下。
有衣料相隔,但是暗室之内的两人都再清楚不多,殷琢指尖之下衣料之后,赫然便是一个半指大小、汇聚绯色的月牙胎记。
随着殷琢细致的描述,顾胭脑海之中也浮现了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
她那时候知道他是世界之子吗?
应该不是。
情力不是假的,若她那时候便知道自己救的人是世界之子,顾胭对此的印象一定会比现在更加清晰。
怦。怦。怦。
说不清是谁的心跳,总之震耳欲聋。
不知道心脏跳动了多少下之后,这片环境之内才再次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所以因为那件事,你之后便一直记着我了?”是顾胭在问。
“若非有你,可能我便死在了那场雨中。”殷琢回答。
听着他的回答,顾胭忽而有些恍惚。
小世界之中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每个小世界都有肩负世界命数的世界之子或者世界之女,他们于所在的世界而言就像是房屋的顶梁柱,不可或缺。同一个世界之中,是不可能出现两个世界之子的,到此世界的世界之子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便是下一个肩负世界命数之人的诞生之时;而既然成为了世界之子,那便不会轻易便丧失性命。
那究竟是她承担了世界之子经历的一环;还是殷琢本该让位于下一个世界之子,却因她而活了下来?
顾胭想不通。
她在小世界之中,也只是在历练,她还并没有参悟此种事宜。
顾胭的沉默有些长,甚至殷琢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殷琢抬手放在顾胭肩侧,让她转过身来,改成两人面对面的姿势。
顾胭暂时抛开了脑海之中的想法,抬头看殷琢,有点疑惑他这突然的动作是要干什么。
她刚刚在想什么,殷琢并不知晓。
只是从殷琢的角度猜测,他便很容易理解成:顾胭是情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她对面前场景是不适与反感的。
殷琢垂眸,仔细观察着顾胭的表情,并没有观察出来什么;
不过她一样是会控制掩饰自己表情的,眼睛观察到的并不能打消殷琢心底的紧张。
“你到底——”在看什么?
顾胭疑惑的问话还没说完,就被以为她是要质问自己的殷琢截了话,他抢先说了出来他想说的:“阿胭你前几天说过你会永远喜欢我的!”
顾胭:“……?”
这都什么跟什么?
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情,顾胭倒不至于现在就完全忘却了;不过那是两人私底下相处的时候,情到浓时说出来的贴心情话——那种话能当誓言使用吗?
“那不是……”顾胭想跟他说清楚这个。
但很显然,目前两人的关注点有些偏差。
殷琢只当顾胭这是准备给她即将说出口的、会伤人心的话找借口了。
“那不是什么?”殷琢接着问道。
他的语气,是他极其努力控制过才表现出来的稳定。
虽然这样问,但殷琢其实一点都不想听。
可是,可是他刚刚已经在她说话的时候,打断过一次了。
至少……至少让阿胭把这句话说完,然后自己再赶紧抓住时机,不让她开口。
殷琢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那不能这么用……”顾胭组织着语言:“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以一种发誓的心态说出口的……”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劲,索性将问题抛到对方身上:“我记得你当时也说会永远爱我、更爱我的、难道你说的时候是以向天地发誓的心态说的?”
顾胭在说话时一直看着殷琢的表情。
说完她就意识到不对了,看殷琢的表情,他好像还真是这样想的。
果不其然——
“你说得不错。”浓密睫毛之下,殷琢的眸光有种奇异的平和:“我说‘我会永远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