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斗志昂扬地走出了怡憩楼。
护送的任务她做过很多次了，手拿把掐，不在话下。何况她老家就在临湘城，把人护送到目的地，她还能抽空回家看看她娘。嬴避大人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已经很久没来学城请她师妇吃饭了。
她草草吃了晚饭，心里想着明天要和月夕一起去拜访她师妇苍舒院长，问清楚她当年是不是为了金乌神女教的什么计划而灵力耗竭。
吃完饭，又轮到了月灼巡逻轮值，这次是夜班，搭档还是王晴晴。
月灼沿着台阶下山，走到学城大门外。
夕阳垂落在海面上，将云朵和海水都染上红霞。海鸟转着圈盘旋在黄昏的天空，不时发出清越的鸣叫。
盛夏的傍晚，沙滩上的细砂还残留着白日的温度，踩上去微微发热。
月灼心情舒缓了些许，她走过沙滩来到学城的码头，解开一艘小船的缆绳，将船拖入水中。船头刻着一个半人高的雕塑，是海洋之神耶玛娅。
片刻后，王晴晴也到了，两人一起上船。仍是月灼在船头，王晴晴在船尾。
“战鸟师姐，咱们还是巡小圈吗。”划出两海里后，王晴晴问道。
军武院巡逻惯例，白天巡大圈，晚上巡小圈。不过现在正值夏季，天黑得晚，巡大圈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月灼今天忙了一天，也没带鱼竿，于是说道：“就巡小圈吧。还有，你不要屡教不改，不要叫我战鸟。”
王晴晴软声央求：“能不能巡大圈？我想去一趟乱石窝。”
乱石窝是一处有几块巨大礁石的地界，离大圈的路线不远。
月灼皱眉：“去那里干什么？”那一片暗流多，向来不大安全。
王晴晴垂眸：“今天是我姐姐的祭日，我想去为她烧些纸。”
月灼闻言讶然：“你姐姐死了？那个做舞姬的姐姐？”
“嗯。去年就死了。”王晴晴语气平板道。
月灼默然，片刻后还是划向了大圈的方向。
“她是怎么死的？”月灼脑子里转了一圈，想想应该不算冒犯，于是忍不住问道。
王晴晴回答得很简略：“很复杂，简单一点讲，她是被饿死的。”
月灼不解：“她不会给自己找东西吃吗？你说她在游舫上表演舞蹈，应该也不缺钱吧，人怎么会把自己饿死呢。”
王晴晴坐在船尾，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船桨：“她是舞姬，必须要保持完美的身材。一旦长胖，她的舞蹈生涯也就毁了。所以她必须严格控制自己的食量。”
“但是人的食量是控制不住的。”月灼就着她的话尾说道，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为什么一定要‘保持完美的身材’？哪来的什么‘完美的身材’？”
“是啊，人的食量是控制不住的，一旦失控吃多了，就只能逼着自己把已经吃进去的吐出来。就是用手抠自己嗓子眼，这样催吐。”王晴晴做出将手放进喉咙里的姿势，“但她不知道的是，吐得多了，会伤害心脏。最后，她是因为长期吃得太少、身子虚弱，叠加心脏衰竭而死的。”
月灼联想起上次和王晴晴的见面：“所以你也经常会吐，是在学你的姐姐？”
王晴晴嘟囔：“不是，催吐是我无师自通，自己学会的。”
月灼不解：“你又不需要表演跳舞，为什么也要催吐？”
“因为我也想变得和姐姐一样漂亮。你不知道，她之前可真是个美人啊。她那么美，爹娘的关心全给了她，她什么都比我好。”
月灼这才想起来王晴晴无视了她上一个问题，她只好又问了一遍：“跳舞就跳舞，为什么一定要‘保持完美的身材’？哪来的什么完美的身材？就像我们练武，胖有胖的练法、瘦有瘦的练法一样，跳舞难道不也是胖有胖的跳法、瘦有瘦的跳法吗？”
王晴晴有些不耐：“你如果只是自己喜欢跳舞，自己在家跳给自己看，那当然无所谓。但你要出门表演跳舞，就得要有美感。胖人跳舞是很丑的。”
月灼蹙起眉，不认同道：“谁说的。只要有力量有节奏有韵律，无论胖瘦跳出来都是美的。我看过很多胖人跳舞很美的。”
“你算什么东西？谁在乎你的看法？”王晴晴翻了个白眼，“我和你们凰族人说话真的太累了。你们根本就不懂。在我们那，所有人都觉得人瘦才美。”
月灼猛地一拍木桨：“你姐姐被这种荒谬的审美害死了！你还觉得‘人瘦才美’是对的吗？”
“我没有像你一样生在凰族长在凰族！你能理直气壮驳斥这个观点是因为你生长的环境没有这么要求你。但我不一样！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的，我今年才知道它不对，我又能怎么办？我爹娘都觉得它是对的！”王晴晴声调比月灼更高。
“你已经来到凰族了，学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那是不对的。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有人不是像你娘爹那样生活的，你可以自己做选择。”月灼缓和下神色，语气真挚地说道。
王晴晴的眼神暗下来：“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永远也融入不了你们。”
“凰族包容多元——尽管我时常觉得我们包容过度了——但你只要决心选择，一定可以开始不一样的生活的。”月灼劝慰道。
“嬴月灼，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伤痕，也不懂什么是包容，你远远不懂得无垠之杯的真谛。”王晴晴难以按捺下心底的烦躁，索性直视月灼，“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那样的童年，但我有得选吗？我没有做错什么！却需要我用余生来消化伤害对我身心的侵蚀。人想洗掉从幼时便信奉的认知是很难的，何况身心侵蚀早已造成、不可逆转，我的心力本就比没受过伤的人要少，更难以做出改变。你张张嘴就和我说什么‘只要决心选择’，哪有这般容易？！”
月灼双目一眨不眨地直视回去：“那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娘爹被放高利贷的催债打死了，我跟着师妇路过，好心好意把你带回了学城，你的伤痛又不是我造成的，你一句道谢没有，还在这对我蹬鼻子上脸？”
王晴晴拔高音调：“我又没求你救我！”
两人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彼此怒目而视，一时空气中都仿佛能蹦出火星子。
下一秒，王晴晴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嬴月灼，你为什么这么怕水？你小时候是不是掉进过水里有心理阴影？你娘不是很爱你吗，她怎么不管你、放任你被水冲走啊？你们凰族家庭不是很有爱吗，你不是光明坦荡没有任何心理阴影吗？”她俯身向前，“来啊，回答我！”
月灼无法自控地退了半寸。
王晴晴霎时间捂嘴笑出来：“怎么，就允许你查探别人的伤口，不允许别人聊起你的伤口？”
“王晴晴，我修养不如月夕，不大会说话，脾气也不好，但无论如何，从始至终，我是希望你过得好的。”月灼咬了半天牙根，最终放缓语气道。
“真的么……”王晴晴微微失神，这个反应似乎令她有些意外。
默然片刻后，王晴晴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爹管我叫猪婆子。他说我太丑了，胖得和猪一样。”她语调平板得仿佛若无其事一般。
“什么？那是人能说出来的话？”月灼惊讶。
王晴晴又露出了那种捂嘴轻笑：“我后来喜欢过一个年轻的货郎，他常常在我家那带挑扁担卖些新鲜的小玩意，可他也说我又丑又胖，他喜欢我姐姐，我姐姐却又瞧不上他。”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怅惘：“在学城，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打心眼里从没觉得我丑，你们甚至觉得我长得好看。我很感激……”
“方才是我失言了，我不该急于求成。”月灼看了一眼前方，看到了几块礁石，淡淡道，“到乱石窝了。”
两人一时无话。
月灼放下船锚，王晴晴拿出纸钱和火折子，一张一张点燃，抛向海面。香灰在海风中起伏，最后被海浪吞没。
夜幕下，纸钱燃烧的味道令人心中安定。月灼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下一秒，她一头栽倒在了船头。
“她晕倒了，出来吧。”王晴晴从船尾站起身，对着礁石说道。
从礁石背面钻出来几个男人，他们扛起月灼，把她扛到了礁石上。
走在最后的男人对王晴晴说道：“等下会有船来接我们。你快回去通风报信吧。”
……
“不好了！月灼师姐被抓走了！”
怡憩楼里，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进来，高声呼喊着。
来人正是王晴晴。今日本该是她和嬴月灼在戌时轮值，然而此刻从海上返回的只有她一个。
“怎么了？”春晖院长站在门口就着烟草丝和椰子粒嚼槟榔，正嚼得一手鲜红，见状连忙拦下人问道。
王晴晴上气不接下气：“是……极乐游舫的人。我们上次就遇到了一个打劫我们的，好像是游舫上的赌客，欠了赌资于是出来打劫。这次这个似乎也是个欠钱的赌客，但武功很高，我看到他带着月灼师姐上游舫了！”
“极乐游舫？”春晖院长听过这个名字，记忆中是艘寻常观光画舫，但不知道这画舫什么时候竟做起了赌坊生意，“他们为什么要抓月灼？”
王晴晴着急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他们是想把我们两个都抓走的，但月灼师姐救了我，她自己把坏人引开，让我赶紧划船回来报信。”
“那群该遭千刀的海贼又发什么瘟！王晴晴，你去知会军武院全员集合！”春晖院长擦了擦手，利落地发出一串指令，“来人把我的船队全部调出来！所有人得令，全力搜救嬴月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