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关左翻墙出了学校，独自沿着街道机械地移动着，之前在众人面前强撑着压下去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

他没有倾诉欲，头顶布满乌云，身上仿佛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与欢颜笑语的行人相比，宛若行尸走肉。

不知道走出多远，才远离了灯火通明的繁华地带，关左再没了继续前行的欲望，在一户关了门的食店前坐下，将头埋在臂弯里、枕在膝盖上，整个人枯萎了般，又丧又安静地待着，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自己。

夜里行人寥寥，未曾有人注意过暗处的石阶上还坐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在关左附近的街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位少年。

那少年穿着和关左一样的校服，下车后径直走向关左，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但关左却对来人的靠近没有任何反应。

要不是有注意到关左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梁邛都要以为他是在这台阶上睡着了。

梁邛开口：“你不会是在哭吧？”

梁邛话落，关左猛地抬起了头，他眼眶微红，眼睫毛被打湿了黏在一起，脸上爬满了泪痕，状态有些崩溃，但他面对梁邛时表情抗拒，言语嚣张，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滚！”

梁邛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感到有些好笑，稀奇地调侃道：“你今晚在教室里骂全班的时候浑身上下一股狠劲，现在居然躲到角落里哭鼻子。”

关左丢大人，此刻恨不得把梁邛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却只是在心里吐槽：就你聪明？就你长眼睛长嘴了？一点眼力见没有。

他今晚走了很远，才找到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就想一个人静一静，结果这都能被梁邛遇上。

倒不完的霉。

梁邛突然问：“你之前说的交易，还作数吗？”

关左明明都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了，听到梁邛复又提那交易，却还能立刻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几分理智，拿朦胧的泪眼将梁邛上下打量一番，眼神里透着疑惑：你认真的？你不是都拒绝了吗？

梁邛蹲下身，平视关左：“那群人我虽然才接触了没多久，但纨绔们有哪些整人手段我一清二楚。明天起你在学校的生存环境会变得非常恶劣，甚至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逼到转学。”

关左自然知道梁邛此话并非危言耸听。

他今晚逞了那一时的口舌之快，出了学校后就已经思考了一路回家该如何跟父母开口提转学的事。

但最让关左苦恼的事是，他知道父母绝不会同意他转学。

梁邛满是诚意地道：“但我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有能力确保你之后在高中时期的每一天都能无比正常地度过。”

梁邛初听关左提出要交易时的不耐烦已经一扫而空，而今态度180°大转弯，甚至主动提出要交易，这种转变不可能没有原因。

因而关左未曾放松警惕，他擦干眼泪，平静下来，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需要我做什么？”

梁邛浅浅地笑了一下，他的肤色本就冷白，在月光下更添一抹贵气，打在地上的影子都比别人更颀长好看。梁邛偏头点了一下身后那辆黑色轿车，道：“上车聊。”

关左从台阶上起身，注意到轿车的驾驶位上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绕过车头，走到车子后排打开车门，而后就站在车门边恭敬地等他们上车。

关左本以为梁邛坐的是他父亲的车，但现在看来这开车的似乎与梁邛并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应该是个被雇佣的司机。

关左又从敞开的车门看见车子后排的皮椅和地垫，一看就很名贵。而关左今晚又是翻墙、又是在石阶上席地而坐，傍晚才新换的一身衣服，这时也沾上了不少灰尘，他本来还往前走的脚步不禁有些迟疑。

梁邛走在前面，上了车后才发现关左没跟上，看向关左，问：“怎么了？”

关左正弯腰低头拍打裤腿，直说道：“我身上有灰，直接上你车会把你的车弄脏。”

梁邛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以示催促，道：“没事，上来。”

但关左还是坚持将身上的灰清理干净，而后才三两步跨上了车。司机随后关上车门，又折返回前方的驾驶位。

梁邛递了些纸给关左，关左道了声谢，接过擦脸。

梁邛等关左都处理好后，才开口道：“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关左点头，认真听。

梁邛：“我有个朋友，女生。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是个同性恋。她目前知情，但不愿意分手，我希望你能让我朋友认清现实。”

什么叫希望他能让那个女生认清现实？关左微微皱眉，不解其意，看向梁邛，问：“你的意思是？”

车里很暗，关左看不清梁邛的表情，只听他道：“随便用什么手段，让两人分手就行。”

梁邛暗示得已经很充分了。

关左一个同性恋，去破坏另一个同性恋的恋情，还能用什么手段？不就是让他去当三？

关左：“为什么找我做这件事？”但他这句话问出口后，还不待梁邛回答，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梁邛：“觉得这事找你来办，比较专业对口。”

果然，梁邛的突然改变“得益于”今晚李明磊的所作所为。关左心中不禁感叹，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但是，无论梁邛朋友的恋情是否合理，去当故意破坏他人感情的小三，都算不得上多道德的事。梁邛认为关左可以来帮这个忙，本质上也是对关左进行了为人轻浮的前提假设。此外，“专业对口”这种借口看似合理周全，其实也是在将关左所在的同性恋群体划出正常人群，透着程度不低的偏见。

关左知道这些点或许都无可厚非，但不得不说，梁邛的委托让关左觉得非常冒犯。

“行。”然而关左还是应下了，没有再问别的细节，也不讨价还价。他甚至都没有把握能让一个陌生男的喜欢自己并且因为自己和现女友分手，但他现在最紧要的事是明天去了学校后能活下去。

关左并不是毫无底线到当三都行，要是有别的路可选，谁愿意干这种自轻自贱的活。唯一的安慰或许是能为民除害，让那个明明是男同性恋的混蛋不要再骗女生的感情。

但这些都没必要跟梁邛解释。

关左的回答梁邛并不意外，他对自己摆出的筹码颇有信心：“明天你放心去学校，你会发现，你不仅不会被孤立，如果你愿意，甚至会有一堆人想跟你交朋友。”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尽情地享受正常的高中生活。”

关左听着梁邛的保证，觉得安心又讽刺。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万物都变了模样。

素雅贵气的车厢成了山崖里幽暗的石洞巢穴，关左脚下架着一口大锅，锅内正咕噜咕噜地翻涌出滚烫的气泡，一阵阵热浪将他蒸得头脑昏沉。他身边的梁邛是传说中贪馋人类灵魂的恶魔，而他是穷途末路之际被诱惑至此的人类。

梁邛向关左伸出了手，等关左回过神来时，二人的双手已经交握在一起，卖身契约便这般正式签订。

他听见梁邛说：“合作愉快。”

而他也配合地应答道：“合作愉快。”

待一切都谈妥后，梁邛问：“你家在哪，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关左拒绝了梁邛的好意，推开车门，告别道：“不用，我自己回。”而后下车，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