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扫过女人虎口处的薄茧,周淮佯装害怕地低下头,担心被女人察觉,没再多看,垂着头自顾自思索。
身后教学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几个人一同往车牌走来,数道脚步声之间有近有远,他们没有并肩同行,而是互相提防彼此般隔着一段距离。
是其他通过考核的新生。
脚步声在身侧不远处停下,周淮没抬头,视线中忽然多出一双正对着他的皮鞋,看上去并不名贵,擦得锃亮。
冲着他来的。
脑海中飞速列出几种应对策略,却被来人热情洋溢的声音打断。
“周淮!”
声音有些耳熟,周淮抬起眼,不出意料地看到那位一开始就对他疯狂散发善意的傻白甜医生。
薛景一丝不苟的白大褂稍显凌乱,看他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欣喜。
“太好了,”薛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们又见面了。”
挂上营业式的礼貌微笑,周淮下意识准备回应,笑容一僵。
等等——
他叫我什么?
拜系统大张旗鼓的播报所赐,周淮这个名字在新生中算是彻底出了名,没人不知道。
也就是说……
周淮缓缓挪动视线,对上四面八方余下三双眼睛,其中正包括那位曾被他柔弱伪装骗到的女士,倍感绝望。
无论他能用什么方式把自己伪装得无害且弱势,懵懂又无知,在薛景叫出他名字的一瞬间,那些伪装全都作废了。
没人会相信能够拿下新生第一的家伙是朵毫无威胁的菟丝花。
眼下,那位看上去实力不俗身手很好的女士正重新认真地、一寸不漏地审视他。
周淮:“……”
纯粹是不希望别人对自己投注过多的关注,因而周淮习惯性利用外貌优势伪装无害,但现在这个法子失效了,只要顶着“周淮”这个名字,其他人不可避免地会对他产生探究欲。
原先所处的环境不乏容貌出众的异种,周淮见惯了各色昳丽的漂亮面孔,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自身外貌在人群中究竟有多显眼,哪怕没有“新生第一”光环的加持,其他人也绝不会将他当作空气无视掉。
压下被意外揭下伪装的微妙情绪,周淮笑得毫无威慑力,配上他少年气的外表,看起来像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好久不见。”
这次通过新生考试的一共五人,三男两女,剩下两人之中,一个男孩背着双肩包,穿着宽大不合身的校服,眼神清澈,貌似是个高中生;另外一个女孩画着浓妆,涂着鲜艳的指甲油,穿着皮衣外套,又独又酷,独自站在离车牌最远的位置,与所有人保持距离,看上去戒心很重。
得到回应,薛景表现得更开心了,笑容傻里傻气:“周淮,你好厉害……”
像是捕捉到关键词,旁人的视线再度飘过来,周淮立刻打断:“车来了。”
浓雾深处,两盏昏黄的车前灯像是刺破黑暗的利刃,透过层层叠叠的雾气直直照射到众人眼前,一辆摇晃着的破旧摆渡车驶出雾区,停在车牌下。
驾驶员是个浑身裹在黑沉迷雾下的“人”,身披斗篷头戴兜帽,面部同样被漆黑的雾遮挡。
分明看不见他的脸,周淮却觉得有道锋锐阴寒的视线投射在他身上,停留许久,直到驾驶员开口,那道视线才若无其事般移开。
声音听上去辨不出男女,异常嘶哑,仿佛声带遭受过剧烈损伤,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指甲在木板上反复摩擦,刮得人耳膜生疼。
“凭票上车。”
什么票?
听到这话,所有人齐刷刷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全都没料到驾驶员会索要车票,入学那趟明明没有这个环节,以致于一时间做不出反应。
周淮率先反应过来,索性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没必要藏拙。
拿出装有入学通知书的信封,递到驾驶员眼前,周淮道:“我现在能上车了吗?”
驾驶员迟缓地点点头,周淮顺利上车。
其他人纷纷效仿,跟着坐上车。
这辆摆渡车最多能乘十个人,他们五个人坐上之后,完全有空余,每个人都尽可能避免和其他人坐同一排,仿佛身边的人会突然发难袭击自己,谨慎极了。
薛景完全不管这些,想也不想一屁股坐在周淮身侧,紧挨着他。
周淮默许。
“请扶稳坐好,”驾驶员嗓音沙哑,“本次目的地:学生宿舍。”
“一旦上车,抵达目的地前不允许中途下车,禁止换乘。”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甚至有种快要破音的尖锐:“现在,想要下车的同学,请有序下车。”
无人下车。
驾驶员兜帽下传出桀桀怪笑:“同学们,我们出发。”
摆渡车摇摇晃晃启程。
同上一次一样,路途上所经过的一切都被罩在浓雾下,根本看不清,他们像是被装在看似开放实则封闭的狭小透明集装箱内,被裹挟着快速前行。
路途很长,周淮身前的高中生后背冷汗淋漓,抖若筛糠。
“停、停下……停下!”他神经质地小声念叨,“我要下——”
说话的同时,男孩双眼左右闪躲,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缩着脑袋不敢抬头,凌乱刘海下的眼睛却如同被摄住了,不受控制地望向雾海深处。
周淮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他并不知道男孩究竟在浓雾中看到了什么,但下车绝不是正确的选择。
摆渡车的规则不允许中途下车,加上开车之前驾驶员刻意引导学生主动下车的行为,周淮能够肯定,下车这一行为对应着危险,何况中途停下,遭遇危险的很有可能不止高中生一人,而是全车人,周淮冒不起这样大的风险,自然极力阻止。
高中生动作一顿,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挣脱,脸色唰地白了,一阵后怕。
他惊魂未定,一连串地小声道谢:“谢谢你……谢谢……”
周淮看出男孩不需要回应,只是借着道谢的行为,稳住心神,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别再关注雾里的东西,他没搭话,一旁的薛景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崭新的矿泉水,递给男孩,关切道:“你没事吧?”
“……”
高中生下意识一抖,强行挤出笑脸:“没、没事。”
恐惧之下,话变得格外多,男孩抓住薛景递来的水,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谢、不对,我那个、我叫江浩川,读了两年高中……呃,今年高二,谢谢你们。”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没那么神经紧绷了,皱着眉头吐槽:“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哦,我叫薛景,是个实习医生。”
薛景说。
“周淮,”学着江浩川的模样,周淮慢吞吞地说,“一年书都没读过。”
江浩川顺着周淮的话点点头,点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不对,硬生生刹住继续点头的动作,脸色来回变化,最后停留在茫然而又震惊的复杂阶段,语气沉痛夹杂着怜悯:“没、没读过书好啊。”
他睁着眼胡言乱语:“学校等于监狱,进去了就难出来,上学有什么好的,不如不上。”
异种被视为不祥的象征,外貌诡异还病弱难养活,往往一出生就遭到遗弃,故而异种的弃养率居高不下,就连福利院里也往往是异种小孩多于正常人,在周淮所处的福利院里,异种的占比更是达到惊人的百分百。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周淮没打算解释,顺着江浩川的话,赞同道:“说的不错。”
江浩川干笑。
三人陷入沉默。
没过多久,车身猛地一晃,像是摆渡车忽然极速转过一个大弯,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寻常的失重感,半身随着惯性往另一侧靠去,周淮坐在靠边的位置,被这么一晃,整个人不受控地朝车外栽去,好在反应快,死死抓住前排靠椅,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失重感转瞬即逝,坐在靠边位置的几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刚才那一下,不知是既定路线上的风险,还是驾驶员故意为之,但想让人掉下车的想法倒是显而易见毫不掩饰。
那个敏锐的女士坐在副驾,侧弯的时候依旧屹然不动,转过弯道,似乎完全不惧诡异驾驶员的报复,敲打道:“师傅,开车还是稳重些好。”
接下来的一路,四平八稳,没再发生任何意外。
摆渡车在浓雾中停下,不远处的雾气自行散去,露出其后高大、造型怪异的宿舍楼。
“到了,”驾驶员说,“请同学们有序下车。”
一行人一个接一个下车,这栋宿舍楼看上去分外高大,一楼大堂被一道陈旧铁质大门锁住,整栋楼从外面看,像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铁桶,唯一的出口便是眼前的大门。
走近了,便发现一楼外的大门紧闭着,无法打开,而在大门左侧,有个寻常大小的小门,严丝合缝嵌入铁墙内,边上挂着一块电子密码锁。
密码锁屏幕暗淡无光,似乎已经废弃许久。
“我们该怎么进去啊?”
江浩川小声询问。
没人想要主动靠近这栋一看就不对劲的宿舍大楼,五人团团围在密码锁几步之外,高挑女人上前一步,伸手触碰密码锁,还没碰实,门咔哒一下,从内部打开了。
身材佝偻手提小灯的老婆婆从门缝中探出半张脸,嗓音尖细,像猫叫。
“是新生吗?”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拉开门,她头上围着头巾,遮住下半张脸,双眼在黑暗中散发出浅淡的黄铜色光泽,瞳孔是一道竖缝,“快些进来吧。”
她侧身让开道路。
几人不敢耽搁,顺着走入门内,最后一个人跨入大楼的同时,小门无声合拢,将所有人严严实实封在楼内。
宿舍楼里没点灯。
唯一的光亮,是老婆婆手中一盏小提灯散发出的微光,那光芒黄澄澄的,灯影摇曳,又无端透出点血红色,瘆人得很。
“婆婆,”落在最末和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女孩询问,“我们学校宿舍不分男女寝吗?”
老婆婆转过脸来,并不答话,只是说:“同学们,请依次领取宿舍钥匙,天色晚了,赶紧回到寝室休息。”
“我——”
女孩还要说些什么,接触到前方女人的眼神,悻悻闭嘴。
寝室的分配没有规律,有人拿到上层的寝室钥匙,也有人留在一楼。
周淮接过那把钥匙,微沉的铜制钥匙,触感冰凉,钥匙上挂着块小木牌,红得发黑,像是浸过血,写着一串数字:【404】
周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