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座囚笼，三千世界的影子沉浮在其中。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化作游鱼，环绕在巨大的漩涡四周，围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琥珀游曳。

无相悬浮在巨大漩涡的前方，狭长的眼眸间倒映着琥珀中央的存在。

婀娜如蛇的长发垂落衣摆，无相抱臂，同四周的银鱼一起环着琥珀游走了几周。

不息奏响的水声中，大天魔主空灵的声音穿过旋转的涡流，在这片天地间的每一处角落响起。

“幼年时期留下的烙印，会在每一个存在的生命中绵延，直到意识的尽头。”

冰冷的手指在琥珀光滑的表面来回拂动，无相凝视着其中封印的存在，唇角微笑暧昧不明。

祂褪去女相，由正值青春韶华的女郎变作暮气沉沉的的白发老翁，低头唇角微动。

男声、女声、稚嫩童声、苍老朽声……交叠在一起，如同千万人齐齐开口。

“最初的烙印会贯穿整个生命，是每一个“我”最初的锚点，本座十分好奇，你的最初究竟是如何模样。”

无人回应。

唯有嘈杂的水声萦绕四周。

琥珀中凝结着一段过往的岁月，长煦就沉眠在里头，连同她所在的时光也在那一刻静止。

可无相却不敢贸然将手探入其中。

对峙几百年，祂已知晓，长煦是怎样危险的一个存在。

就算她如今被封进恒华琥珀，即将消融成天地间的一缕尘埃，也难保这机变百出的天骄不会留有后手，等待祂上钩。

念及此处，无相懒懒叹息，化作娇艳少女样貌，拂袖转身离去。

一张俊美含煞的面容在祂的脑后浮现，千百张面容藏在祂的发梢，静静地望着天地间的一切。

躯体残损的几位天魔立在四周，畏怯又含怒，紧紧地凝望着琥珀中央。

见大天魔主行来，诸位天魔转目看祂。

“真是贪婪可怖啊。”

无相慵懒含笑，负手巡视四周。

“七情六欲当真是世间最为尖利的刀锋，就连长煦也会被它贯穿心腑，败于此处。”

魔身残损的天魔们正弥补着身上的伤处，闻言亦不由开口。

“那半魔当真神通广大，纵是强如长煦，竟也逃不脱她的算计。”

“天纵无双那两个老冤家竟当真有了心肝，也因这心肝落入了天罗地网。”

“哎哎，如今长煦的后路竟真的都被斩断，那半魔果真狠心。”

诸位天魔窃窃私语，无相闻言，亦不免再次感叹。

“人心可怖，魔性贪婪，求而不得便生毁灭之念，当真是值得慨叹。”

无相缓缓叹息。

当年长煦座下的那半魔主动前来域外，拜见于祂，祂还当这无名小辈打着什么除魔的念头潜入，正要让她后悔莫及。

孰料对方当着十八天魔与祂的面，言说多年之后，会有一名为长煦的仙尊成为祂们的心头大患，让祂们寝食难安。

而在千年后的今日，长煦的后路会被一一斩断，她将孤立无援，这时便是祂们下手的最佳时期。

那魔女将自己才能与谋划一一施展，直教魔众惊诧不已。

而这狠辣精密的谋算却出于一个荒诞无稽的理由。

神女立云端，高不可攀。贪婪的魔头求不得生同衾、死同穴，便要她死在自己的谋算当中。

情爱当真是七情六欲中最自私贪婪的情感，让高高在上的神祇都为它跌落尘埃，也让那半魔自取灭亡。

无相想起探子传来的消息，多少有些唏嘘。

身为卧底，却爱上了终将被自己背叛的存在，实在是可悲。

多情的魔主转身，望向冰冷的琥珀，凝望着中央。

无情如长煦，若是知晓这因情而生的灾祸来由，又会如何呢？

黑金色交织的火焰覆在空洞的琥珀中央，华丽的晶壁之下，闪烁着森冷寒芒的白骨沉睡其中，游鱼的影子在其中旋转沉浮。

记忆中闪现过千百张面孔，孤独的旅客行走人间，路过许多许多的风景。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白绸覆眼的少女神容含怒，长剑横过女人的脖颈。

“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你们都要做骗子？”

带着怒火的质问声穿过重重雨帘，在天地间消湮。

“人皆有私，明真，你当真是小孩子脾气。”素衣麻袍的女人坐在地上，手指轻轻地捻住颈间的长剑，将它一点一点地自身上推离。

血水混着雨水，从她的唇角流淌而下。

“心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要遇上一个人就把心给她，信任她的所有。”女人轻轻微笑，她神情复杂地说，“那痛楚切肤浸骨，便如你此时此刻感受到的那般。”

凌曦咬着唇，惶惑又急切地说：“我以为你不一样。”

女人闻言，大笑出声。

她近乎怜悯地看着眼前这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少女，目光轻轻地扫过她残缺的一臂。

“哪里有不一样？活在世上的所有有灵众生，都为着自己的欲望不断向外索求。而你，明真，你不也一样？”

人之将死，女人也无心再欺骗这怀着莫名正义之心的少女。

“你要学会藏起来，懂吗？藏起来，让旁人看不清你，让他们无从下手。”

那循循善诱的女声如同来自噩梦深处的呢喃，要将人拉扯进无底的深渊。

雨水带着丝丝寒气，直直往凌曦的骨头里钻去。

少女怔怔地倾听着那如同梦魇般的话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世人往往为表相所欺，你厌恶这些，却不能只是怨恨，握住这柄利刃，利用这根植于人性深处的弱点，去……”

女人颤抖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凌曦的肩头，她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去保护自己。”

生命的火焰在大雨中熄灭，女人闭上双眼，失却魂灵的躯体轰然朝少女的怀中倒去。

少女凌曦抱着她，跪在大雨中央，惶惑地注视着茫茫大雨中的一切。

强弱的法则赤裸裸地在她的眼前展开，人心深处的猩红欲望狰狞地注视着她，蠢蠢欲动，要将她吞噬。

凌曦拽落眼前浸湿的白绸，无神的双目间有雨水淌下。

天地广阔无垠，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