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自己有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重活一世,黄莺自认在这点上,自己也仍在原地打转。
而庞霈他不过就是一个心思直白到连自身欲望都顾不上的孩子,承认错误于他,更是不易。
黄莺不知道庞霈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反而怨恨不公的老天,烦喋喋不休的她。
“没有人不犯错,也没有人一辈子不犯相同的错,更没有一辈子只犯一次错。”黄莺说完用笔尖点了点桌面,平静且缓慢地补充道,“承认错误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当然她没有说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在认错的那一刻摆脱羞耻心,做到坦坦荡荡,这很考验阅历。
每个孩子最美的模样就是坚持自我,庞霈亦如是,听完黄莺这段劝说他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觉得荒唐至极。
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难道这世界所有事都是非分明,非黑即白吗?
难道一件事情里一定有一方对一方错吗?就没有全错的?没有全对的吗?
凭什么自己要为了她顺利的完成工作就必须认错!
凭什么自己明明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就要接受所谓的惩罚!
他实在是太愤懑了,怨恨填满了他的双眼,让他将所有注意力都倾注在自己身上,看不见旁的,也容不下旁的。
即便看见了,他也读不懂黄莺此刻眼神里的怜悯,看不明她犹如菩萨般慈爱的颜色。
他的人生字典里,暂时还没有悲天悯人这个概念。
面对自身利益即将受损的那一刻,他是自私的,或者说,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私,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所以他的选择并不奇怪,也不突兀。
黄莺读懂了他眼睛里的自私,却并没有对此产生厌恶。
那是因为她看不到自己悲天悯人的脸,不知道这张脸在外人看来是睥睨众生的,是断情绝欲的,是极为凉薄的。
她只是凭借职业道德去尽可能理解学生的情绪与处境,并没有设身处地,发自内心去感同身受他人的内心世界。
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她挂着这副凉薄的脸俯视着她的学生,进行一场人性博弈式的自我忏悔。
“我以为人心即使听不见,也一定能够看见。我错了,是我一直任虎作伥,听不见你的呐喊,看不见你的挣扎。”
乍一听她开口,庞霈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三魂六魄也差点被震碎。
震得他暂时忘记了一腔怨恨,忘记了满腹悲愤,呆愣地盯着黄莺古井无波的双眼,继续听她忏悔。
“刘明明是我的学生,你也是我的学生,你俩是一样的,可他犯错你受苦,我却什么也看不到。”
“我不仅错,也无能。”
“你为金钱所困为利益所蒙,也许并非出自你本愿。站在你的立场去看,一定有你情非得已的苦衷,我却视而不见。”
“我不是一个好老师,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
“你是不是觉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君子爱财,他也应当取之有道呀。”
“你利用色相几次三番骗来的钱,是不义之财。”
“你可能也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那你难道不知道,昧先几者,他也非明哲啊!”
“除了父母,别人给你的东西,都需要付出相应代价。只有凭自己力量得来的,才真正属于自己,才仰不愧于天,才俯不怍于人。”
黄莺实在是有点劝说家的天赋,或者说擅长废话文学。
那么长一大串的话,她言辞恳切,循循善诱,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壳都不带卡一下的,非常非常适合去批发早市卖鞋垫,大家就是不买,也想听听她能胡诌些设么东西出来。
庞霈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把它们都听进脑袋,听懂这背后的深意,听明黄莺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她想说,你错了,做人不是不择手段,是要干干净净的,要堂堂正正的,挺胸抬头做自己。
庞霈对她的怨恨并没有完全消失,也没有放下对这不公世界的悲愤,只是他的心头不再只有悲愤、怨恨,还有黄莺说的这句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挺胸抬头做自己。
看到他眼神的变化,黄莺明白这眼药是上对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黄莺开始说些不那么废话的经济学:“学生也有很多合情合法的生财之道,对你而言最简单的那条路就是奖学金。作为一中的学生,你可能没仔细读过入学手册,不了解珅华这个人,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学校图书馆大楼的名字。”
那栋用途为图书馆的四层小楼就矗立在一中校园广场正中央,前后两扇大门各自正对一中的南北校门。
一中学子没人不知,更没人未见过楼身顶部硕大的三个颜楷汉字:珅华楼。
庞霈脑中浮现出这三个颜楷汉字,动了动黏在一起的嘴唇,哑声道:“珅华楼。”实在是装沉默太久,嗓子干了。
“对,珅华楼。南城很多学校都有珅华楼,有珅华楼的学校就有珅华奖。一中的珅华奖三年评一次,今年正好是第十五次特奖评审期,奖金数额是一万。在这件事之前,奖项限定的每一项申请资格你都符合,所以我的首选推荐人是你。”
黄莺颇为遗憾地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并非要以利诱逼你认错,而是想告诉你,可以获得金钱的渠道有很多。利用色相和感情去欺骗金钱是下策,受人胁迫,畏威服从,且趁机诈骗他人金钱,更是下下之策。你现在做出的每一个错误决定,都会给你未来的人生道路挖坑,往后余生,这些坑会在无尽的黑夜里不停地折磨你,直到生命尽头。”
一万块!
庞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可心脏缩得厉害,疼得厉害,告诉自己没听错。
“因小失大,你后悔吗?”黄莺问,“你可以为了钱折腰,但不能为了它行不义之事。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要为了一己之私一错再错。”
办公室很空旷,黄莺的声音虽小,却有回音,犹如寺院清晨的钟磬音,空灵静心。
飘落庞霈的心上,一点点消解压在他心底的顽石。
差点与一万块失之交臂。
庞霈没有哭,也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心被抠了个窟窿,呼呼漏寒风。
冬天就要来了,天真的好冷。
他的眼神透过黄莺慈悲脸,穿过办公室的窗玻璃,看向这清清白白的校园。
校园里处处写满了深秋已去,路两旁行道树落叶纷纷,地面堆满了金黄璀璨的银杏叶。
冬天要来了。
抬头看天空,南飞的大雁早已不见踪迹,他却好像听到了春鸟啾啾的鸣叫声。
真奇怪!
他突发奇想,想问问黄莺春天还有多久才会来,人生,又有多少个春天呢,自己还能有春天吗?
黄莺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此刻的校园是安静的,再过半个小时便会热闹起来。
不论是谁,只要你想听,随便往校园任何一个角落坐下,仔细聆听不难听见教室学生的朗朗书声,老师抑扬顿挫的讲题声,远处琴房里和着青涩歌声的美妙琴音,操场上嘹亮的号子……
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了,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摆手打算让庞霈先回教室去。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若是被其他学生看到,他那碎得稀烂的自尊心恐怕再也拼不起来了。
猝不及防的,黄莺发现庞霈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落下来。
虽只流了几滴,却让她大感意外,放下了赶他回去的手。
“春天还有多久才会来呢?”庞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真的出声问出这句话,一如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掉眼泪。
总感觉……
总感觉如果让黄莺的右手抬起来赶自己回教室,从此以后,她可能再也不会管自己了。
这世上,可能再也没人愿意管自己了。
他内心隐隐害怕这样的未来,他怕一个人,怕孤独。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黄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意识念出这句诗,看庞霈神情疑惑,又说了一遍中文解释给他听,“是雪莱的诗。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解释完之后,黄莺才意识到自己想对庞霈说的是,如果你犯错后及时改正,自由美好的明天仍会来临。
只要你愿意,春天即刻到来。
即便她没说清楚说明白,庞霈似乎也听懂了。
他蜷缩着后背,取下眼镜,双手捂着脸,埋头呜咽痛哭起来。
“老师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谈恋爱了,再也不会贪财骗人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
黄莺垂下眼睫,仍像个悲天悯人救苦救难的普罗济世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我说过很多次,早恋是很正常现象,是随着青少年身心成长必定会出现的过程。人不能违背自然生长规律,没有必要说出再也不谈恋爱这种话。”
他仍在哭。
“够了,别哭了,听着闹耳朵。”
黄莺没有像对待卢晓那样抽一把面巾纸递给他,而是把整包纸巾丢他怀里,收起慈悲,转而目露嫌弃。
庞霈擦干眼泪,知道黄莺这下是真的消气了。
“人可以爱财,但不能贪财无道。刘明明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快把他的问题解决掉的。你赶紧走吧,别在我这儿碍眼。”
黄莺翘起二郎腿,再次打发他回去。
庞霈站起来,少年人,情绪来的快去得更快,走之前甚至还鼓起勇气厚着脸皮问:“老师,那个珅华奖我还能拿吗?”
黄莺本想说不可以,但无奈名字早已经上报学校,现在想撤回也来不及了,只得实话实说:“可以给你一个申请的机会,成不成还得你日后表现,考察期最短一个月,人家对学习成绩和平时表现要求可是很严格的。”
不过这点难度对庞霈来说,洒洒水啦。
他露出黄莺最熟悉的羞涩笑容,抿嘴道:“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双眼里满是狡黠。
她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假哭!
黄莺憋气,闭了闭眼,催促道:“快滚吧,别烦我了。”
“哎!”
庞霈表情轻松,步履带风,麻利往外走,关门的动作却很轻柔。
就连面对面碰上不知站门外多久一脸复杂的俞米,他都丝毫不觉得尴尬,还能面带笑容地问好。
“老师好。”庞霈说完,不等俞米回复便急着上楼回教室。
俞米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你好。”
但她真正想说的是,老师不好,一点也不好。
在同一个办公室待了快两年,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黄莺处理问题学生,虽然经常有学生来找她,但大多都是班干部或者一些打小报告的学生。
来了不是闲聊,就是讲废话。
俞米还曾因此生出怨怼,三班有好几个刺头常常撞开门就进来,没大没小。
虽然黄莺会及时批评让学生给在座的老师道歉,但她总觉得黄莺假惺惺。
更何况那几个人只会在黄莺面前装孙子,黄莺不在的时候从没道过歉。
道歉是正确的处理方法,可她作为班主任更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管好那群没素质的学生,或者干脆就不要让他们到办公室来,扰人清静。
俞米并非因此觉得黄莺从不管学生,而是觉得她能力不够管不住学生,毕竟这么久,她从未看到过黄莺在办公室或者学校其他地方批评过学生,从未。
没想到她竟然都挑别人不在,或者下班休息的时候管学生,也更没想到竟然能有人在一句脏话不说,一点气不生的情况下,仅凭推心置腹讲道理就能把学生训好,完美解决问题。
俞米不相信有人会把工作上的所有努力都偷偷藏起来,既不夸耀也不自傲,不声不响。
就算真的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是绝对不相信这个人是黄莺。
可这个人偏偏就是黄莺,她亲眼所见。
回想起自己工作后的那些领奖瞬间,鲜花满地,掌声雷鸣,好像从来都没有黄莺的身影。
这算什么?
赢了也胜之不武吗,她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