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气温不多变,但总是泛着一股子凉意。
景井里面穿着毛衣,外面上常见必备白大褂,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扶一扶眼镜,确认最后的数据。
常年呆在实验室,使得景井皮肤白得吓人,总忙工作的习惯让他营养不良,浑身一点肉都没有,捏下去只能感受到一层皮。
景井处理完,褪下工作装,出实验室,准备履行约定,去赴中午吃饭的约。
路过前台时,热心细腻的前台小姐捧着大捧花,将景井拦下,对他道:“景研究员,这是有人给你的花。”
那是一束带着浓烈暧昧氛围的花——红玫瑰,用白色和橙色外包装裹起,上面插了一张卡片。
景井板着脸,轻道一声谢谢,接过花,拿起花上浅粉色的卡片。
卡片上写着:「晓看天色暮看云,」
“为什么是逗号?”林与枫约好今天和景井一道吃饭,他提前点单,吃得开心时,瞧见景井抱着花过来,格外惊讶。
他困在实验室里,觉得阳气都被吸的差不多了,整个人干巴巴的,如同尸干。
红毛小伙被迫换了个不张扬的顺发,发色改成棕色,示意着他最后的尊严,衣服不再是最新款,而是宽松的衬衫短袖。
景井曾问过他不冷吗?
林与枫掩面悲伤:“我要做一个冷酷的人,保持低温。”
景井不好插嘴,他对这方面没有研究,只能点头:“你有干劲就好。”
而现如今有八卦,还能配美食,林与枫顿感精神百倍。
景井边坐下,边将花束随意放在桌子旁,拿起餐单,看了眼堆在林与枫桌边高高耸立的盘子,关切道:“你还要点什么吗?”
“喂,喂喂,回答我的话啊。”林与枫筷子不停,表达抗议。
景井不大想承认:“感情问题,简而言之是送花的人对我有好感。”
“那你对他呢?有意思吗?”林与枫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全然忘记刚刚的“逗号之谜”。
“他不喜欢我。”景井答非所问,顺便把菜点好。
“那他送你花?”林与枫不在意话题被岔开,他只要不工作,啥都乐乐呵呵的。
景井的手僵了僵,睫毛微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做法能给他什么好处。”
林与枫腮帮子嚼累了,苏醒起来的脑子匀给景井思考:“或许我们应该寻找留下来的线索。”
在景井“继续”的眼神的示意下,林与枫眼珠子转转,指向一旁的卡片,斩钉截铁:“逗号,逗号是线索!”
为什么是逗号?
林与枫拿起卡片,若有其事地摸下巴,继续推理:“或许,他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然后图谋别的。”
“我有什么好让人图谋的,”景井拍拍林与枫拿着卡片的手,让他松开,将卡片从林与枫那里夺回来,“你最近追肥皂剧了?”
“呵,我要是有时间,肥皂剧也不是不能追。”林与枫嘲讽地笑,景井甚至能从中看出一丝对他的恶毒意味。
景井的套餐上来,他慢悠悠地拿起勺子,端起小碗,喝了口热汤。
一口下去,浑身暖洋洋。
景井数十年没上线的情商在此刻仍旧毫无作用,甚至经过食物的滋润更加有活力,反向有活力:“你还是快点实验吧,你的进度已经比同期人慢了,所以我才特意和你约着,看看问题。”
“还有……”
林与枫忽然抱着脑袋,拼命摇头:“听不见听不见……”
不等景井反应,林与枫咚地站起身,双手保持原来姿势,撒开腿就是跑,留下最后一句:“听不见!”
景井拿起筷子的手一滞,看着对面丰盛的饭菜,和撒丫子没了的背影,懵道:“没,没吃完呢。”
现在小孩是这样吗?景井想起濯枝雨,更疑惑了。
也不是啊,人家孩子天天全勤,从来不这样啊。
难道是我的问题?
景井搁下筷子,难以置信,撑着脸开始反省自己。
等到实在想不通想起来吃饭,他挑着碗里的菜,发现已经凉了。
吐出一口浊气,景井顺手拿起卡片。
这张卡片他不是第一次收到了。
自从景井回礼那天后,这张卡片伴随着每天一捧的红玫瑰,按时送到景井工作的地方。
“晓看天色暮看云,”景井轻念,然后,他摇摇头,“哪里有后半句呢。”
莫降石送花来的意图,景井猜出几分,不准确,但这张卡片的意思,景井大抵有心。
晓看天色暮看云,
这句话让景井变扭,甚至有一丝嘲讽的笑意。
“之后呢?”
“当然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景井猛地回头,就见微凉的风中,唯一的深色印入眼帘。
莫降石弯着腰,在景井回头的一刹那,贴近过去,与景井对视,深色瞳孔下,只有景井一个人。
就好像,他情深不寿。
景井有片刻失神,然后迅速回归清明,退回一个安全姿势:“莫队长,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莫降石先是笑,随后叹了口气,眼角向下,显得有些委屈,“没想到,看见你和别人吃饭。”
景井眼里的复杂没抛干净,还留了一点暗,他用接近蚊子嗡嗡般的声音念叨了句。
莫降石没听见,眯眼追问,景井道:“莫队长,我以为我的回礼应该足够还你了。”
莫降石不否认,他绕过这来到景井对面坐下,这次表情中的委屈很明显:“可你让我不开心了。”
“景井,你为什么没陪我?”
啊,景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在把我和他的关系搅在一起,直到分也分不开,所以才会几次三番送花到实验室。
他都是为了报复,为了那场极光下,他没有到来的报复。
“因为我以为,我和莫队长,应该不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
“可以互送礼物的关系。”
这是把话打回来,挑我的错了……莫降石一瞬间气笑,表情立即转变,温柔几分,纵容有余。
“大家都在传,景井研究员聊天总是不怎么有趣,我今天一看,可不是这样。”
“可能,是莫队长的错觉。”景井有多温和,这句话就显得多刻薄。
可他说这话时不自知,反而尽显诚意,每一字都真切。
他一直不有趣,朋友一词在他前面漫长的生涯里,接近于无。唯一对他好的,只有从十五岁那年,接过父母抚养权,成为他的监护人的林局。
景井大部分时候都不愿意给这个年迈老人添麻烦,总是自己处理一切。
因而,众所周知,诚实肯干、受人欢迎的林局,有一个孤僻学生。
这一层灰色无光的环,在林与枫这个有趣的孩子出世后更明显。
景井一直以来,身边就有无数对照组。
莫降石、林局还有林与枫,每一个都是证明他无趣的佐证。
他是真的无趣。
“我反而觉得,景井你啊,分外有趣。”莫降石半嘲半真道。
“莫队长说笑了,我哪里有趣?”景井淡淡道。
莫降石道:“你面对我的时候,格外有趣。”
不呆板,不木讷,反而能呛他几嘴,哪里不有趣了。
“景井,我开始本来还在犹豫,想着要不要那么做。”莫降石笑道。
他躲在后头送花,送了几天没想明白。
景井如同木头,卡片上的半句话给了几天,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
所以,莫降石沉不住气,还是主动试探。
试探着,莫降石说出了他本希望景井记进心里的花,试探着,莫降石被倒打一耙,试探着,莫降石久违的好胜心被激起。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话,应该你拿着卡片问我,由你说出来吧?
“你为什么没陪我?”
这问题,你本来应该答不出来,最后只能被我嘲笑吧?
“我哪里有趣?”
这反问,多奇怪,我都喜欢你了,都送你花了,你为什么不能有趣,你觉得我撩你很闲吗?
“景井,我决定了,我要追求你。”
莫降石乘着肆意的风,笑起来越演越烈,仿佛暴雨、火山还有狮子。
“你太奇怪了,莫名其妙地对上了我的胃口。”
景井的眼中不是喜,不是烦,不是怒,是了然。
他眨眨眼,一脸认真:“莫降石,你在和我表白吗?”
“对。”
“我拒绝。”
仿佛景井的问就是为了这一声拒绝,他毫不留情,毫不客气。
“莫队长,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景井扯出一点笑,好不容易嘴角上扬,持续不到一秒,就没了。
他陈恳地向莫降石鞠了一躬,表达谢意,然后带着歉意道:“你不是喜欢我,你是对我有好感。”
“这不够吗?”
“按理来说,是不够的,”景井为难道,“莫队长,你的好感还参杂着对我的驯服、怜悯和逗弄,当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不过,即便够,我想我也不能答应你。”
莫降石问:“为什么?”
“你知道的,我比较喜欢呆在实验室一遍遍重复,你比较喜欢寻找千奇百怪,而且,我们应该做不到一直相爱。”
“所以,还是不在一起为好。”
景井拼命找补丁,生怕说得太过伤到人似的。
这拒绝算得上独一份温柔和体贴,至少莫降石在这一份温柔中,不自觉想:看来多烦烦,景井不会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