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又止。
是因为说者心里揣着明白,却又顾虑着那些层叠不休的框束。
于是直白表述的心像是被拴在绳子上,却被四面八方的道理牵扯,有时候被拽麻了,就张着嘴吐出些微不足道的信息,可又不敢吐的肆无忌惮,于是将所有事情都归咎于“等你怎么样就好了”。
那医生说的格外玄乎,导致梁越同那天从医院回去的时候就开始琢磨。
不过他不是老练精明的政客,没有明察秋毫、察言观色的本领;
更不是那些退隐江湖的老侠士,可以在游离于世俗之外时仍知晓天下局势。
所以他只能靠猜。
于是晚饭过后,梁越同拒绝了杨叙在校外闲庭漫步的建议,心里揣着秤砣,孤身往教室的方向走。
暮色尚未浓重,即使透过去看,世间万物也未发生变化。
而高二生们还没珍惜到濒危动物的地步,并不值得住进“濒危动物保护基地”,于是只好在校领导的敷衍中,守着家属院和各种苍蝇小店,任由各种声源肆意袭击仍岿然不动,是真正的“大隐隐于市”。
热闹的事情大家都喜闻乐见,梁越同想着回教室也是闲呆着,干脆倚着栏杆吹吹风。
楼底下操场处,正冲着他的是对执手相看泪眼的爱侣,因为尚未得到法律认证,只好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恋情,还得时不时地警惕家长的排查,爱情维持的十分艰辛。
“面对面不说话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去多刷两道题。”梁越同观察了片刻,皱着眉,无声地表达了谴责。
他心满意足地叨叨完,终于肯挪动尊驾回教室,然而就在转头那瞬,余光里的那男生终于动了。
男生眼中衔着犹豫,然而伸出去的手却格外敏捷地攀住旁边女生的脖子。
梁越同果断地把头转了回去,准备目睹下这俩人怎么咬耳饶舌,可惜他对同龄人谈恋爱的尺度明显不够了解。
只见那男生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往前凑去,俩人的嘴唇一触即分。
梁越同:“……”
他尚未修炼如杨叙那般的厚脸皮,猛地见识到这种超乎寻常的画面,理智被震撼绊倒了手脚,原地跌跌撞撞地团成球状,在一顿噼里啪啦的左右乱滚中。
撞开了“欲言又止”后的世界真相。
而在梁越同试图理顺一套规范的思维逻辑时,杨叙在发愁怎么糊弄人。
当然,这次并非是要糊弄崔渐东,而是得想办法躲过母后大人的唇枪舌剑。
考试成绩已经被姚瞻的指示中飞跃进了家长群,并大有钻进家长心里挑拨离间,试图引发家庭内乱的趋势。
在分数和排名上造假是愚者之见,真正的智者得学会借助外界道具来熄灭家长心中的火焰,再不济也得给自己撑把伞,以防狗血淋头时太狼狈。
于是杨叙思前想后,终于拍板定了计划。
“去你家写作业?”梁越同诧异地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人。
被他这么一瞧,杨叙也觉得自己这计划挺为难人的,全是“我惠我利”,愣是找不到“互”的切入口。可是人已经被架到这里了,反正脖子前后都是刀,往哪里撞都得落个疤,还不如挑把钝点的。
杨叙一本正经地糊弄道:“没事,你别看我妈随心所欲的,但是骂起人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随便叨叨几句就完事,况且有你在,她更不好意思说太多。”
他糊弄鬼就算了,还边说边往旁边挪动。
车辆后排的位置毕竟有限,杨叙没挪动两下就贴到了目标任务。俩年轻气盛的少年人贴在一起,大腿处的温度来势汹汹,顷刻间杀过校服的边界线,各自在对方的领地里搞了番战火纷飞。
梁越同面眼睁睁地看着敌方杀入营地,在这等社交距离的碾压下,觉得自己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不自然地往车门处挪了挪,脸上保持着不动声色:“你确定?”
正所谓破罐子破摔,囧到极致后说谎话自然是手到拈来。
杨叙游刃有余地伸出胳膊揽在梁越同脖颈处,说话时眼不慌心不跳:“嘿,我糊弄你干什么,你就说帮不帮吧。”
那样子活脱脱的崔渐东式无赖。
“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老是搭脖子。”梁越同把他的胳膊挪开,故作镇静地扯着校服领口:“怪热的。”
热吗?杨叙疑惑地往车窗外看去。
晚间的风带着凉意,早就有了秋风萧瑟的意味,路边快速穿行的自行车上,已经有人搭起了薄外套。
不过他那点疑惑就跟水汽似的,稍微露面后就又消散在天地间,三两下便找补完借口,只当对温度的感知因人而异,而梁越同更是非比寻常的耐冷不耐热。
杨叙:“诶,行吧,我不跟你动手动脚了,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梁越同刚平定完心脏的内乱,生怕这货再想点别的阴招,心不在焉地应了。
回到家之后的战况确如杨叙所料,大门刚推开,就看见宋萃荣在桌前正襟危坐,旁边坐着个准备随时救场的杨平。
红脸白脸的面具在他俩身上轮着戴,只要有人主动揽了训话的活计,另一人就充当收拾烂摊子的大好人,十几年来一向如此。
“放学回来了?”宋萃荣漫不经心地抬眼,正准备瞄准目标,看到他俩一起进来不由得愣了。
杨叙赶紧点头,趁着敌方尚未发起攻势,赶忙掏出自己的保命底牌:“我有几道题不会做,让梁越同过来给我讲讲!”
平常乱窜的时候不知道做题,这会儿死到临头了,再当事后诸葛亮有什么意思!
宋萃荣被他这卖乖样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惜她没有外国哲学家似的美髯,于是只好美目圆瞪,用强行挤出来的皱纹表示自己的愤怒。
杨叙嗖地站直了,垂着脑袋绷紧肌肉,端着一副“打死我也绝不反抗”的认错样。
然而他对于战况的预测还是出了些细微的偏差,预想中的狗血迟迟没有淋头,空气里一时飘过些许寂寞。
这是什么情况?不砍头了,直接凌迟?
杨叙胆战心惊,正准备观察局势,就听宋萃荣恨铁不成钢道:“知道错了?”
杨叙麻溜地表示自己的忏悔:“错了错了,我从这次考试失利里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一定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听了一通全无诚意的腹稿,宋萃荣有点无言以对,她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行了,你别在这里装了,我都替你累。”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杨平也有些始料未及,神色里带着惊讶。
杨叙一听这话就知道今天的板子要草草了事,顿时恢复常态,嬉皮笑脸道:“妈,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期中一定给您捧张奖状回来。”
“还奖状呢,不用听你们班主任念叨我就心满意足了,天天对你说要笨鸟先飞,本来是想刺激你努力一把,谁知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笨鸟了。”宋萃荣念叨完,冲着自己房间一仰头:“之前答应你的礼物,去拿吧。”
板子不仅没落下来,还得了桩表彰,这前后反差真够匪夷所思的。
杨叙诧异地转过头,看向梁越同,企图用视线交通来确认下前方是否有陷阱。
“行了,别在这里传电报了。”宋萃荣推开椅子:“三秒钟,你要是不过来,奖励就当作废了,三、二……”
“妈妈妈!我这就过来!”杨叙匆忙应完,急忙回过头,朝梁越同一顿挤眉弄眼,留下句“等我一下”的嘱托,就慌忙抬起了脚步。
梁越同甚至没来得及点头,只好视线紧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走廊处一转弯,就消失不见了。
随着两位主演的退场,配角的存在感愈发强烈,梁越同看着坐在椅子上,跟他明面上没有矛盾、暗地里却有着隔阂的杨平,一时间陷入无言的尴尬。
“还不如不来呢。”梁越同干巴巴地腹诽完,心知今天这一遭是躲不过去的,但任由空气这么僵着确实有些不像话,于是他捋直了舌头,正准备道声好。
杨平却突然开口了,他脸上带着一切如常的微笑,问道:“越同,听说你这次是考了班级第一,是吗?”
梁越同正准备脱口的话被截断了出口,只好把那句孤立无援的问好咽回去,老实地“嗯”了声,又生怕对方没听清,补充道:“这次运气比较好。”
“诶,这就太谦虚了。”杨平和蔼道:“你看小叙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但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他学的不够。”
梁越同也客套地笑了笑,违背良心道:“杨叙学习也挺认真的,这次确实是个意外。”
杨平敷衍地笑着,就在梁越同准备再次迎接静寂的空气时,他又出了声。
“你爸……后来有给你打过电话吗?”
梁越同意识到该来的话题终于悬到了脑袋上,强忍着心底蠢蠢欲动的烦躁,冷静道:“没有。”
杨平对他的否认露出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几个呼吸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琢磨着语气缓慢道:“没事,咱们就当聊聊天,说说闲话,你不用紧张。”
“你爸爸他……确实对您关心不够,不过那也是有原因的。你还没成年,不知道要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是件非常难的事情,你爸爸拼搏了那么久不也是为了给你……一个好生活么。”
杨平说:“父子没有隔夜仇,咱们有矛盾就解决矛盾。你看我跟杨叙,他天天跟我吵吵‘这样不公平’‘那样偏心’,最后说开了,不还是处得跟铁哥们一样。”
梁越同敷衍性地扯了扯嘴角,心想:“你铁哥们可能不这么觉得。”
杨平还在苦口婆心,不过他已经没有听的心思了,脑袋自动将那些大长句过滤掉,并随机附送一些“嗯”“哦”的反应以示回答。
在机械式的单方面交流中,杨叙终于缓缓登场了。
他一从主卧里出来,听着客厅里持续不断的话音,就心想大事不妙,果然冲过来一看,就看见杨平端着一箩筐的话正往外倒,站在原地没动弹的梁越同看着无动于衷,实际上已经神游到了外太空,只在原地落了个空壳子。
杨叙当即一阵头大,出言打断:“等会!”
胶着的局面犹如被利刃当头劈下。
梁越同的神魂骤然归位,撩着眼皮注视着他,无声地表达出“朕心甚累,速速救驾”的诉求。
杨叙看懂了他的眼神,心里顿时悔恨莫及。
在双方的视线谴责中,冲到梁越同面前,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楼上走。边逃离战场边留下一纸战争中断书:“我俩先去做题了,改天再听你唠叨!”
“诶,你这孩子。”杨平的谆谆教诲正发展至巅峰,坐在椅子上不乐意地嘟囔几声,带着功成身退的姿态回了屋。
杨叙脚步不敢稍停,生怕亲爹跟饿虎扑食似的追赶上来,直到拖着梁越同的胳膊把人拽进了自己房间,这才蹲在地上喘口气。
“累死我了。”杨叙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慌道:“早知道我就让你去楼上等我了,谁知道我爸竟然趁虚而入,太卑鄙了。”
杨叙咽了口唾沫,惴惴不安地打量着梁越同的眼神,准备在他表现出忿恨不满的情绪时,转身加入“反杨”的叛军队伍。
谁料梁越同看上去竟然很平静,他说:“没事,我当时在发呆,没听进去什么。”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杨叙看他的样子不想做假,这才长舒口气,嘟囔道:“没听就好,没听就好。”
他语气很轻,可能真的在担忧些什么事情,说到最后近似于喃喃自语。
梁越同却没再说话,他被其他的事物转移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只细细地打量着杨叙说话时的神态、因为肌肉牵扯而灵活变换的眉眼。
室内万籁俱寂,也不知是哪只环伺的妖魔鬼怪突然发了功力,梁越同觉得自己的心思被轻轻一扯,又绕回了晚饭过后目睹到的场景。
“那男生伸出来的手那么抖,是不是跟他一样在担心些什么……”梁越同莫名其妙地想。
可那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梁越同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操场上的小情侣互望……他盯着杨叙凝神。
一时之间想的太多,场景置换的太多,竟颠倒了视角,分辨不出自我。
爱情这个东西天生具备惑乱人心的功效,梁越同不过随意想了一番,就已经见识到了其中的厉害,并在对方愈加凶残的进攻中成功甘拜下风,成了抱头逃窜的丧家之犬。
他就跟被人丢了团炸弹,眼下孤立无援,生命即将垂危,正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