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审讯室的灯光彻夜亮着。
杨叙等一众人等录完了口供,站在走廊内彼此相顾无言。
小时候看刑侦破案类的电视剧,每当画面切到审讯犯人时,总是在一片黑暗中,强光灯猝不及防地点亮,光亮像火烧纸似的迅速蔓延。以至于在这种缜密严谨的问询中,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地生出种错觉,可能警察局内的所有的灯光都是那么冷白森然。
然而切身经历一番,才猛然发觉,灯光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都会蒙尘,都会在忽地闪烁后摧灭,都会暗得昏沉。
“同学,今晚真是谢谢你了,”女人表情僵硬,斑驳的泪痕在灯光下反着光:“要不是你们帮了顺宜,我真担心那个腌臢货能干出些丧心病狂的事情。”
“阿姨您太客气了,大家都是同学,即使不是我,班内其他同学遇见这个事情,照样会管的。”杨叙看着对面用纸巾堵着鼻子的崔渐东:“况且我就刚开始出了点力,后面都是崔渐东在单打独斗。”
崔渐东赶忙摆手,因为鼻子里塞着纸团,说话含糊不清:“不不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得亏你手快,先一步把人拉开了,不然我也没那么好得手。”
趁着俩人互相谦让之际,那女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管怎么说,你们今晚都帮了大忙……阿姨在这里谢谢你们。”
她话音未落,眼里的泪光闪烁几下,随后猛然弯腰鞠了一躬。
杨叙离得近,率先上前搀住她,崔渐东见状也赶忙扶住,俩人七嘴八舌地劝着。
“刘姨你跟我们有什么好客气的,”崔渐东紧搀着她的胳膊,连劝带哄地把人扶直了:“我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也一直把你和顺宜当家里人,你要这么跟我客套,我以后可就不登你们家家门了!”
俩人这么劝了一个来回,女人才终于作罢。可刚才那一弯腰好似压弯了她整个脊柱,站也站不直,好似即将倾倒的朽木,只泪眼朦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是茫然,又像是束手无措。
杨叙默默地伸手扶着她,他没见过那个醉汉,但是见过许顺宜的母亲不少次。
那时开学考后的家长会,她站在讲台上分享教育经验,虽然并不注重保养,但是穿衣得体整洁,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对未来有所期待的精气神。
如今不过一个半月,却衰老了十岁。像是在岁月的长河中摔了个跟头,被淤泥和藻类绊住了脚,只好徒劳地挣扎着,任凭浪卷浪地给自己带出很远,再次睁眼,已是十里地开外的陌生。
这个时候,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推开了,有人遥遥招呼道:“那位女士,麻烦您过来签个字吧。”
许顺宜的母亲胡乱一抹眼泪,转头喊道“马上就来”,随后回过头,看着杨叙和崔渐东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在俩人伸出来的胳膊上拍了拍,欲言又止后,还没来得及嘱咐两句,就仓皇地走了。
杨叙亲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正准备松口气,胳膊肘抬起准备捅下崔渐东,说两句活跃气氛的俏皮话,怎料撞上了空气。
他转头一看,崔渐东正蹲在椅子前:“顺宜,你又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许顺宜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呆滞。
正巧这时梁越同拎着袋子回来了。
“先吃点东西垫垫吧”,他大步走来,把袋子里的面包和矿泉水散到每个人手里,轮到许顺宜时还不忘递上一盒巧克力。
梁越同:“吃点甜的方便补充能量。”
那盒巧克力塞在手里沉甸甸的,许顺宜手指蜷缩两下,表情僵硬地笑着,轻声道了谢。
梁越同冲她点点头,退回到杨叙身边。
杨叙原本正靠墙站着,盯着手里的面包感觉有些没胃口,就在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贴到一个温热的东西,随即被掰开指缝。他心里吃了一惊,但没声张,顺从地敞开自己的手掌,果然下一秒,掌心内就被塞进来个东西。
他借着站位时的视线盲区,低头看了眼,那一瞬间有点想笑——
梁越同往他手里塞了颗话梅。
他微微转动脖子,正准备悄声问他怎么买了这个东西,崔渐东又先开了口:“他前两天不是就因为去家里找事被关了几天吗,怎么刚出来就又找你们麻烦?他当时怎么说的?”
杨叙瞬间刹住话头,尽管他从刚才的谈话里得知了一些信息,但仍然是管中窥豹,了解的并不全面。
许顺宜终于动了,语气艰难道:“他说他没儿子给他养老,活着也没意思,要我和我妈每个月给他三千块钱。”
“什么玩意?”崔渐东炸了,没忍住抬高音量道:“他哪来的脸,还每个月三千块钱,他从你出生后就没尽到过一点责任,现在倒想舔着脸要钱来了?”
杨叙没忍住上去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别大声嚷嚷,免得触人心肠。
崔渐东胡乱一摆手应了,但心里还是气不过。
他自己跟自己置了道气,紧接着忽然蹲下身子。
“顺宜,”崔渐东压低了声音,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跟许顺宜凑的如此近,此时此刻直视着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说道:“要不你转学吧。”
崔渐东沉浸在自我的幻想里,解释道:“他是个人渣,缠上你就是一辈子,况且他今天敢因为你不给他养老就恼羞成怒,明日保不齐做出点什么事。”
“哪有那么简单,”许顺宜叹了口气,她盯着面前男生执着的面孔,自暴自弃地扯了扯嘴角:“要是只有我跟我妈也就算了,但是还有我姥姥姥爷,还有那么多街坊邻里,我是能躲,但他们怎么办?”
许顺宜:“他现在就是个不要命的定时炸弹,保不齐哪天就要炸,万一他不想活了,非要拉别人当垫背,到时候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崔渐东哑口无言。
“算了,”许顺宜顿了顿,脸上不起波澜道:“我认命。”
她认命了。
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在爆发第一声啼哭后,就注定要在人世间走一趟回不了头的独木桥。不过有人的旅途是条康庄大道,没什么艰难险阻就能轻松到头,有人却要在这地棘天荆的苦难中,赔付上一生一世的光阴,也难以琢磨出几丝甜头。
如果她是个能摒弃良知的自私鬼,敢于孤身逃离苦难,而置亲朋好友于不顾,或许也就不需要再面临那么多的烦恼。
这人世间,你在意的越多,被对方窝在手里作为威胁的筹码也就越多,一切都成了走不出的困境。
又或者,如果她此刻孑然一身,如果她有悍然反抗的勇气,如果她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她或许真的会想过要跟命运斗争到底。
可是一切的意外都来得太早,并未给予她披甲执锐、整装待发的时间。
于是所有的悲痛凝聚到最后,又成了说书似的轻飘飘的几个字:不合时宜。
秋雨过后的温度急剧降低,空气里萧瑟的寒意已经很浓了。
杨叙蹲在楼前的台阶上,被院里横起的秋风激起一身寒颤,他干脆把校服拉链拉到顶,嘴里叼着锁头,竭力给自己的脖子撑起一道并不防风的屏障。
梁越同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薄外套丢了过去,嘴里还满不在乎道:“都给你说了早晚风大,让你穿外套,你还不听,这下挨冻了吧。”
他话音带着嘲弄,不过行为实在暖心。
杨叙每早醒来都能听见一箩筐关于“天亮添衣”的叮嘱,怎奈何他是个二愣子,每天紧赶慢赶地起床就已经是极限,又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实在抗冻,所以听了这话也就当作耳旁风,向来不往心里过,如今自知心虚,根本不敢多说两句,只是讪讪一笑。
不过这天这样冷,总得有一个人挨冻。杨叙想了想,抓着外套肩线的位置在空气中抖了两下。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梁越同正心不在焉地盯着他看,突然只觉得眼前一黑,牛仔布料在眼前倏忽闪过,随后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梁越同一愣:“你这是干什么?”
“一人一半,大不了一起感冒,你先别动——”杨叙往梁越同这边挪动两下,直到两人身上的校服再次紧密相贴才肯罢休,他将两只袖口分别搭在他们俩的肩膀上,让外套各自罩住些后背,维持着如此别扭的姿势,感慨道:“我还挺想念夏天的。”
夏天天热的时候他还在感慨对秋天的向往,如今天刚转凉就翻脸不认人,梁越同被他的厚脸皮骇到无话可说,半晌,不自然地憋出一句话:“我不冷,你自己穿吧。”
“不信。”杨叙白了他一眼:“这天要是还不冷,那你催我穿外套干什么?”
梁越同对他融会贯通的本事无言以对。
推搡来推搡去也是件怪没意思的事情,俩人都没再就“你穿我不冷”的话题浪费太多口舌,只是披着一件外套,围困在这方局狭的天地里,看着更深露重的夜。
人在诞生伊始,只得一具虚弱柔软的肉身紧紧相依,在时光的流逝里,在不迭不休的纷争中,肉身未成刀砍斧劈也不惧的铜铁,柔软的心肺却磨砺成无动于衷的磐石。
但眼下尚年轻,铜墙铁壁的转变还未经营过半,梁越同蹲坐在台阶前,脑海里想起刚才的对话,不免心有戚戚,好似更深露重的露都化为了实质,成了依附在人体上的藤壶,不肯稍作远离。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人是不是只能在与‘比我不足者’产生比较之后,才能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昏沉的夜色里,杨叙猝不及防地开口。
梁越同迟钝地侧过头,有些似懂非懂。
杨叙盯着眼前的暗处,喃喃自语似的:“真让人发愁。”
梁越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此时此刻,唇舌仿佛粘连成了一体,许久后才艰难道:“发愁什么。”
杨叙没再说话,他在梁越同灼热的目光里,侧过头,视线轻若鸿毛似的。
那瞬间,明明杨叙没说话,但他的无言中好似透出一股悲叹。
以后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