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奶奶不姓高,她本姓孙,名慧云。
在那个女性不配被称为“完整的人”的封建狭隘的年代,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两个词眼的来之不易。它们可能乖乖地躺在谁家的词典上,在别人无数次的登门拜访后,在认真查询的视线间,才被郑重其事地择了出来,凑成一个寄予厚望的名字。
也可能取名的人并没有那么多的巧思,纯粹是看这两个字顺眼。
但总而言之,不管其中究竟是何缘由,就已经没有了揣测的余地。人在活着时,自主权握在自己手里,有说笑表达的权利,死了之后变成黑白色的照片躺在墙上,就只能被迫接受那些并不称意的注解。
可见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过是健康与活着。
但我们总容易被那些纷繁复杂的附加条件所迷惑,在富裕与否、幸运与否、貌美与否的问题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直到躺在病床上,才堪堪看破其中关键。
只是那时已经不早了。
高奶奶的检查结果显示是情绪激动所导致的脑梗,好在就医及时。
看着手术室上的指示灯亮起,高爷爷突然卸了力,佝偻着背靠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那一把瘦弱的、几乎没有钙质的骨头全靠一腔毅力支撑,才没有摔倒在地。
他已经年逾七十岁了,即使在医学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这样的岁数也值得人们敬畏地称叹一声“高寿”,他平日里也常常感慨“活够了本”“没什么好怕的”,可当死神挥舞着镰刀前来,黑白无常拿着勾魂锁虎视眈眈,直到有人命悬一线,他才发觉平日里的感慨都是吹上天的唏嘘,一戳即破。
所有人都是怕死的。
即使有人可以真正地做到视生死于无物,也是因为“此生泰山重,勿作鸿毛遗【注】”的信仰,是孤注一掷的勇气,是权衡利弊后的不惧……而不是真的,对生命的不在乎。
甚至刚才,他亲眼看着那辆载着老伴的转运床,在医护人员的簇拥下被推进手术室,那上面盖着的白被那样薄、那样白,好像一不留神,陪伴了自己多半辈子的人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很多时候的仓促一别,便是彻彻底底的缘尽。
我们常自我安慰“这辈子活的不如意,希望下辈子顺遂一点”,其实扪心自问不过是空花泡影。人有没有来生都尚且不谈,即使真的可以往生,没了这世轮回的记忆、没了这世陪伴的情感,没了这世经历的过往,即使灵魂不变,也不过是物是人非的新人罢了。
杨平看不下去了,他过去搀着老人的胳膊,竭尽所能地安慰道:“高叔,医生刚才都说了,咱们来医院来的及时,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真的吗,”高爷爷抬起头,声音颤抖到几不可闻,像是个无处避雨的孩童:“手术一定没问题吧,她平日里虽然有些小病,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好好的……自从,自从愈白离开家再也没回来,我俩……我俩一直相依为命啊,她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活啊!”
那瞬间杨平的表情变得很怪异,甚至带着点竭力忍耐的扭曲,走廊内的灯影在他脸上错综变幻,仿佛一刹那的错觉,下一瞬便又恢复正常。
杨平没立刻开口,而是伸出胳膊把老人架起来,直到让他坐在椅子上,才说道:“高叔你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他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数小时后的病房内,杨叙虚脱地蹲坐在地上,像是溺水后重返陆地的幸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阔别已久的空气。
从高奶奶骤然晕厥那刻起,他浑身流淌的血液仿佛骤然冰封,冰刃刺穿他的每一条筋脉、每一道血管,整个人在过度的紧张中近乎麻木,直到一切事情都勉强尘埃落定,冰刃解封,才觉得身负重伤的惨痛。
他蜷缩在病房的角落里,好像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两道可以依靠的壁垒,借此勉强喘息。
梁越同蹲在旁边默默地陪伴着,他经历过生死,且那一刻的悲痛欲绝深入骨髓,知道在这样的关头,人最需要什么。
直到许久之后,杨叙终于动了,他停顿太久,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像是年久失修而生锈的零件,他竭力转动着脖子,然后伸出手拽着梁越同的袖口,在他惊愕的视线里,开口问道:“你说,如果我当时没有给那个姓张的人开门,或者让他早点走……只要让他和高奶奶错开,两个人别撞上……高奶奶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梁越同叹口气,他抬起一个胳膊揽在杨叙的肩膀上,把人往自己身侧拽了拽,手掌随着话语轻轻地拍着他的侧臂:“你这样想,就是钻牛角尖了。”
梁越同看着病房内虚无的空气,轻轻地说道:“那按照你的思路,也应该怪肉摊今天开张,所以让她炸了丸子,也应该怪今天没下雨,所以让她出了门……其实这一切都不关你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正常的生活着……坏运气自己撞了上来,仅此而已。”
坏运气自己撞了上来……仅此而已。
杨叙没吭声,就在梁越同再度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杨叙突然侧过了身,他伸出手臂跟螃蟹似的狠狠搂住梁越同,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听着耳畔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听着逐渐合拍的心跳,喉咙里轻轻吐出言语:“梁越同,你在我肩膀上靠一下吧,不要哭……”
哭?哭什么?
梁越同木然地抬起手,在脸颊上摸到了湿腻的触感。传说人痛苦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泪水流无可流的时候,会有血泪涌出。不过梁越同木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只在上面看到了普通的、透明的泪迹。
幸福来临时,没人会深思背后的缘由,因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命运……那么不幸到来时,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的……不巧。
杨叙自己寻完了依靠,伸出手,半强硬式地压着梁越同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我跟你说些事情,你听完了别跟我生气,行吗?”
梁越同没吭声,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低下头来,是个无声胜有声的“你说吧”。
杨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自己捣乱时全然不觉,现在才意识到伏在颈侧时的呼吸接触到皮肤时,带起一股又痒又麻的触觉。而且下一秒他就悲哀地发现更糟糕的事实,那张打了一个多小时的腹稿,在突逢巨变后已然模糊,即使他去细想那张纸上循序渐进的思路,也只能隔着不清的记忆看到洇开的字,在水波后成了一团团黑炭。
梁越同心里那股滔天骇浪已经过去了,余威覆盖的水面不过偶起波澜,掀起一两股不知名的浪花。他平复好心情,霎时觉得这样亲昵的姿势容易叫人胡思乱想,随口嘀咕着:“改天再说吧,你腿麻不麻……”刚抬起一半的脖子又被镇压了回去。
梁越同:“……算了,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杨叙搂着梁越同,一方面是怕他听一半就想跑,另一方面多少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都到这里了,直接说出来算了……于是他一咬牙,干脆利落道:“你有没有想过跟你爸好好谈一谈。”
说起梁观德,梁越同的心瞬间冷掉半截,他有些心烦意乱,果不其然想抬起头,但又受制于后脑勺上的手,于是艰难地侧了侧脑袋,看着近在咫尺的脖颈的肌肤,憋出一句:“没有。”
“你听我的,跟他谈一谈好吗?”杨叙回忆着梁越同那尚且算是“虚构”出来的坎坷未来,心一横,终于全盘托出道:“就当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咱俩这个年龄,连涉世未深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愣头青,还是轻而易举就被别人当枪使的那种。”
“我妈那天跟我说,如果你爸真的生气了,把你丢在外面不闻不问,不给你钱花,也不给你找人脉,我每次想到这里就……”梁越同怔怔的,他听着杨叙在耳边依旧絮絮叨叨,只是那样轻的声音里夹杂着许多道叹息:“我就替你发愁,你说你该怎么办啊。”
杨叙侧过头,对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几不可闻的气音说道:“等你们谈开了,你就能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回去看别人恩爱吗?
梁越同突然无话可说,
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又称不上愤怒,因为愤怒是个笼统的概念,可以总汇多种不满的情绪,他刚才的情绪更倾向于其中的一条分支,叫做憋屈。
受现实逼迫但是无计可施的憋屈。
他憋屈于自己前后虎豹后有豺狼的处境:先不提那些令人惆怅的未来,只拿眼下来看,只要他还有一天顶着这个“借读”的名头,就有一天会被动地“一去不复返。”
这去他大爷的憋屈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