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军平定第二星系骚乱后,纪潭自第三星系回归首都星,指挥塔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日常会议里,通讯频道的熟人越来越多。林衍将手托在下颌边,有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认识的人一多,连这种枯燥的汇报都能耐心听下去。”
他将目光停驻在屏幕的某一个区域,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上面那个黑发黑眼的男人。
先锋军的指挥官五官精致而锋锐,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眼底稍微透着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林衍很清楚自家哥哥的微表情,他这是有点烦了。
指挥官天生就适合战场,日常汇报中充满了拉锯和互相推脱责任,让他耐下性子适应这些,和用精锐武器在砧板上切菜没什么区别。
煞风景。林衍叹了口气,“真想再并肩战斗一次啊。”
栗发的青年整理了一下衣襟,换上了肃然的表情。
“议员先生,我有一点意见。”林衍说,“基于您提议的首都星卫队扩编,我认为需要重新考虑一下。”
“哦,中校怎么看?”那个正在滔滔不绝的议员面上有点僵硬,“请赐教。”
“如今局势不甚明朗,既然第二、三星系都陆续扩充了兵力,首都星也用同样的方法,有何不可?”
林衍心道:“废话,卫队里面多少是靠关系进来吃军饷的你不知道吗?”
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得用一种无懈可击的方式,委婉地反驳这位想吃空饷的议员。
“目前我们的将军们都回到了第一星系,拱卫着我们的指挥塔。”他的眼神短暂地在程渊和纪潭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在这个关头增兵卫队?不如检修机甲和武器库,在当今年代,人力可算不了什么决断性的要素了。”
“……”议员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也不敢驳他提的两位将军的面子,直接就不吭声。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请继续接下来的议题吧。”林衍脸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笑意,恍若春风化雨,“大家都是为帝国着想,先生,我很能理解你的一份苦心。”
年轻议员的神色也稍缓了一些,朝他示意了一下,推进了下一个议题。
林衍顺势将通讯权限交接,后背的肌肉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突然发现自己比哥哥更适合当一位阴谋家,他可以机关算尽,可以将一切都放在天平上衡量价值:生命、战争、国力、利益……
这也许是一种天赋。和哥哥一样的那种。
就算是刚才将哥哥和叔叔拉出来挡枪,他似乎都没什么愧疚感。林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骨骼清晰,掌心和指节有常年握枪的薄茧,唯独没有因为紧张或是愧疚,渗出的冷汗。
……真是有点人面兽心了。林衍闭了闭眼。
不管怎么样,话已说出了口,他已经走在自己的路上。
接下来还会有很多次。
他将手指收紧,漫无目的地想,“如果是哥的话,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所以我要更加努力追上他才行。”
他的右手手指下意识一摸左臂,指尖触到了个人终端。
林衍攥着手腕,想着,是时候了。
破译当年在第二星系的废墟里找回的,那份父母留下的加密文件。
……
会议结束,通讯终止。程渊偏了一下头,发现那块屏幕早就黑了下去。
“……臭小子跑挺快。”黑发的指挥官“啧”了一声,“脸皮真薄。”
“你带出来的好兵。”纪潭翻了个白眼,“辛辛苦苦从边界回来,连天都聊不上。”
“你得把人给我哄回来,起码一起吃顿饭吧?”中年人堪称有些唠叨了,“多久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要是小衍不在家,我连饭都指望不上你!”
完全没进过厨房的先锋军统帅:“……”
“小衍赖在你身边的时候,没感觉出他哪点好吧?”纪潭闲闲地说着风凉话,“现在他有自己的小心思了,我们也都成空巢老人咯。”
程渊:“您要是觉得自己老了,别带上我好吗?”
中年军官横眉竖目:“是啊我老了,就想看你们俩好好的,别老是这样,多生分啊!”
程渊:“……”演得挺真。
真老了还能上战场砍杀海盗?
“我尽量。”黑发黑眼的青年叹了口气,“先说好,我不擅长哄人。没成功的话,还是得靠您了。”
身板比铁还硬的中年军官笑得高深莫测,不再言语。
……
十二小时后,首都星科研中心。
林衍困倦地趴在桌上,被窗外陡然刮来的寒风吹了一个激灵。
“林衍,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劲啊。”楚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从来都不会走神打盹,生病了?”
林衍叹了口气,用手臂支起脑袋,勉强打起了精神。
“刚结束会议,又来将军您这里报道。”林衍舒展了一下上半身,“能不累吗?”
“虽然说公爵阁下已经把我发给您当战斗实验员了,也没必要一来就把我扣在这里等体检结果吧?我等得都睡着了!”
楚惟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想?这是流程。”
“要是时间往前推十年,科研中心查得更严格,你这种年龄的实验员,那就得做好在我这待一辈子的觉悟了。”
林衍下意识重复:“十年前?”
楚惟皮笑肉不笑地回:“想从我这里套话?死了这条心吧。”
“反正现在只要实验没有叫停,你就得被我使唤。”
林衍:“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
楚惟朝一旁挂着的巨大窗帘指了一下,“拉开它自己看,看完正好清醒清醒。”
林衍站起身,往房间的那头走去。
这个房间很空旷,据林衍目测,长宽比大的出奇,在视野里这个房间长得像一条走廊,内墙天花板垂下一面和墙一样长的遮光帘布,在它后面,一定安着一块巨大的玻璃窗。
他走了过去,按动了电动窗帘的开关。
耳边传来齿轮咬合的声音,随即帘布就缓缓移动起来,一扇长度夸张的观察窗映入眼帘。
林衍瞳孔一缩,往窗外望去——
对面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几乎是将十多层楼一起打通才能拥有的空间,而自己所处的房间正是用来观察对面发生的任何情况,才会高宽正常,而长度如此夸张——为了与观察窗对面的巨大空间长度齐平。
这是一个实验室。
“我需要……操控那架机甲战斗吗?”林衍喃喃地问,“在那里?”
楚惟双手抱胸,不置可否。
“你选的咯。”他说,“要不是有你送上门来,我还不知道这个项目,要再沉寂多少个十年呢。”
“那么我有工资吗?”林衍问。
“没有。”楚惟从善如流地回答,“这个项目的启动资金只够覆盖机甲维护、武器研发,以及可能出现的治疗费用。”
林衍耸了耸肩。
“但多亏你,我们科研中心终于可以把中止的项目搬上台面了。”
自从上一任所长死后,研究所在首都星的地位逐渐式微,作为半血派甚至是劣等种居多的、毫无军事能力的科研机构,它在首都星犹如能被任何势力捏扁搓圆的软柿子。
楚惟宽慰道,“为了我们机构的生死存亡,我会全力保障你的生命安全。”
林衍偏头:“那,合作愉快?”
“哼。”楚惟将新打印出来的体检结果递了过去,“合作愉快。”
……
经过长久不断的努力,林衍终于破译了手里最后的一个加密文件。
他大致浏览了一遍,前几个没出意料,都是绕开精神网监控和精神污染的方法。
幸运的是,在自我记忆和推测下的、持之不懈的实践里,林衍已经基本通过帮助联盟和科研中心推动项目,复现了这些技术。
林衍苦笑一声,眼底倒映着这些详实的数据,心底思衬:“按照科研中心和联盟目前的进展,配合这些资料,在机甲网络技术上的研究,我们已经可以和帝国分庭抗礼。”
“而最后的这个文件,会是什么呢?”林衍盯住那一页数据,陷入了沉思。
那个文件的名字是乱码,根本没有命名逻辑,和实验数据的加密方式也不太一样,经过了破译,里面的东西安静地躺在个人终端里。
林衍打开后,发现这是一段影像。
屏幕上的女人神情憔悴,但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很难让人忘记。她有着一头栗色的头发,干练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实验室的防护服。
“我叫安妮娅?切里。”女人开口说话,“由于一些人背叛了我,机密技术暴露,零号基地遭到打击,我领导的科研中心,看来是一定要被血洗了。”
林衍眨了眨眼,心中的猜测缓缓成型。
“我不知道这些研究什么时候才能再度为人所知,我只知道,科研部主任的义务要求我,要留下这些珍贵的成果,让它们为真正需要精神网的人们服务。”
“机甲网络、精神网的研究都开始于对人脑的研究,最终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治好那些已经失去感知机能的病人们。”她说,“失明的人可以接入精神网看到世界,而残疾人可以通过机甲网络自由控制外骨骼……我们的愿景刚开始是很美的。”
“而现在这份技术带来的灾难已经远远大于它的作用,我只好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它保留在第二星系,任它漂流在没有人迹的太空之中。”
“总比被第一星系贪婪的贵族们占据,沦落为战争的帮凶要好得多。”
林衍深呼吸了一下,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上的人影。
“这份录像会通过加密,发给我丈夫的挚友。你们都是精英,不会不知道帝国的阴谋。”她说,“帮我保护好我的孩子,真相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还有一点话,就留给我亲爱的孩子们吧。”
安妮娅的声音由简洁干练,变得有些微微的颤抖。
“小渊,没能在项目里保护你,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但如果我死在这里,我的丈夫也一定不能幸免。”她捋了捋头发,笑容显得有些哀伤,“幸好我们的收养证明才刚刚打印出来,还没来得及提交。”
“小衍……就拜托给你了。”
视频黑了下去。
零号基地,一切悲剧和阴谋的源头。
林衍呼出一口浊气,将手腕上冰冷的屏幕紧紧贴在自己的额头之上。
他觉得有点冷,但滚烫的眼泪告诉他,听到的那些话语绝对不是冰冷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