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室很小，一但引出火源，在这样密闭又拥挤的屋子里，只需要很短的一会火势就能窜起来。假如被吸引来的人不能及时赶到，最先烧死的就是河霞自己。她要准确地估算推测船上人打开门救火的时机，以及火势涨大的时间。

肺部突然的异样感传来，河霞控制不住地想要咳嗽，她蜷缩起来，浑身咳得颤抖，紧紧地捂着嘴巴，不敢出一点声。但是异样感没有停止，先前的溺水让河霞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糟糕。她暂时地离开了门口，移动到最里处，随手扯过破布，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巴。好一阵，惊心动魄的危机才过去。

河霞仰靠着，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每呼吸一次肺部都有如刀绞。眼前又开始发黑，她必须赶快行动。

河霞再次回到靠门处，还好刚刚的动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细小的火光燃起，河霞手心最先感觉到炽热。火势一点一点的吞噬周围，跳跃的火舌越涨越高，距离河霞只有一步之遥。河霞却迟迟不出声呼喊。

火光在河霞眸子里舞动，炙热的高温已经扑至面庞，河霞却还觉得不够大。

再等等，再等等。

终于，在火势即将烧到河霞衣服上时，她开始大声地呼喊，“救命啊，着火了……”

河霞在心里暗自数数，当她数到100时，门果然被打开。此时的火势也不可阻止，整个杂货室只有河霞所处的那一隅还没被烧毁。

开门的人迎面就被热浪席卷，趁着门开，河霞迅速钻出杂货室，

大火引起骚动，整个船上的人都去救火，没有人注意到偷溜走的河霞。船体的大小和河霞推测得相差无几，河霞趁着众人不备，纵身跃进江里。

还是熟悉的冰冷，河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靠着透支过度的身体游到岸边，只知道她心里有股无穷的欲望——她要活下去。

在手指触碰到土地的那一瞬间，河霞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过比这再满足的时刻了。

江边洗着衣服的阿嬷看见这么个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人从水里钻出来，差点吓得当场就昏过去，好一会才镇静下来。

她试着往水边走，才发现这哪是什么鬼啊，完全地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的天老爷诶。这水里怎么爬上来个女娃娃，真是要命了。”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脚步却不停地向着河霞走去。

迷蒙的视线里，河霞看着有人影朝着自己走来，无心在分辨好坏，抬起手试图呼唤“救……”

阿嬷赶过来时，河霞已经昏过去。

再醒来就是躺在粗糙的稻草床上。河霞睁开眼，咳嗽了两声。听到咳嗽声的动静，周群草跳跳地呼喊，“婆婆，人醒啦！”

河霞脑袋还是极沉，她轻轻甩了两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姐姐，是我阿婆把你救回来的哦。”眼前至多五岁的女孩趴在床头笑嘻嘻地说。还没等河霞开口询问，屋头的帘子就被掀开，周菊端着碗米粥走了进来。

“啊呀，你醒啦。我正好做了些吃食，你快趁热吃了。”

面前的米粥算不上浓稠，但也不算稀水，看得出放了很多米。河霞微微撇了四周，余光扫了扫，聪明如她，一眼就知道这已经是这个贫穷的阿嬷家里拿得出最大的好心了。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在下河霞，不知恩人名讳。”

“说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把你从水里抬到家里，连个大夫都没给你请……”周菊有些羞愧，连忙摆手说称不上。

床边的周群草倒是兴奋，“我叫周群草，我阿婆叫周菊。”说完又转头和周菊说话，“阿婆，这个姐姐说话好文雅哦。”

周群草闹腾，周菊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无奈地对河霞说：“我这孙女有些皮闹，姑娘别介意。”

河霞笑了笑，对着小女孩温柔地说：“很可爱。而且我们很有缘，我的小字唤群竹，和你一样有个群字。”

“竹和草，我是草，你是竹，那我们是不是一样？”周群草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一旁的周菊脸色却变得有些忧伤落寞，就算她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竹和草是有着天壤之隔的。竹，性情高洁，是富贵人家惯喜欢给孩子取得名字。而草卑微低贱，只有穷苦人家盼着孩子活久一点才会取得贱名。

她担心河霞真的如实解释出来，周群草听了伤心，就想找个话题糊弄过去，但是河霞已经开口。“你很聪明，我们当然是一样的。”

周菊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从河霞开口就可以看出，她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肯定知道竹与草之间有着鸿沟一样的差别，只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真是个善良的人。想到这儿，周菊向她投以感谢的目光。

河霞被周菊这么看着，就觉得她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又接着说，“竹与草本就是相同的，竹坚韧，草也同样坚韧。它们都易活旺盛，无需打理。香山居士有言‘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此等良德，怎么不算一个好名字呢？”

周菊哑言，周群草咯咯笑，“好耶！我有个好名字。”

周菊是寡妇，唯一的儿子和儿媳都死了，只有周群草这个孙女和她相依为命。白日里，周菊要去给人编草鞋卖钱。通常她会带上周群草，因为怕她跑丢。但是现在家里有了个河霞，她便放心地把周群草留在家里。

自从河霞来了，周群草自己也不愿意跟着周菊去卖草鞋了，她更想呆在家里。

“姐姐，你好厉害啊，什么都知道。”周群草正处在对什么都好奇的阶段，环珠炮一样问了河霞一串问题，河霞很有耐心地慢慢给她解答。

以往，周群草问周菊，周菊总是支支吾吾地，既说不清，也道不明，最后留下她一个人抱着小小脑袋疑惑。但是河霞不一样，她就像一个万事知，天上地下什么都明白。晚上还会给她说那些怪异有趣的故事，她知道了好多好多东西。

孩子的喜爱很简单，喜欢什么就想让东西变成自己的。周群草看着躺在草床上的河霞，不止一次的想象，要是河霞真是她的姐姐就好了。

河霞依靠在墙边，看着床边安静在地上画画的周群草，觉得有些悲戚。

她在为朝政悲戚。上位者轮换千百遍，百姓还是百姓，依旧过着苦楚的日子。所以他们不在乎谁做皇帝，也不在乎谁掌权，只希望今年的税收少一点，粮食丰收一点，家人平安一点。

再好的朝政朝纲，也会有落实不到的地方。官官递减，官官勾结，百姓什么都不知道。政策如何？朝纲又如何？贪官除不尽，奸臣杀不完。最后落到百姓头上的，只有苦，数不尽的苦。

圣贤书里写宏图伟志，写家国安定，历代的文人先驱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只为了那个可望不可及的虚幻果实。

那些亏损最大化的决定，显然不是聪明人的选择，但是那些绝顶聪明的痴书文人还是去做了。宁愿九死一生，宁愿五马分尸。

那所谓铸国安邦的大义为何会如此的诱惑人心，看着眼前周群草瘦小的身影，河霞忽然就懂了。实在是因为想象中的画面太过美好，让人只是想象到有实现的可能就足以奋不顾身。

“小草，你想去读书吗？”

“嗯？”周群草回头，“读书是什么？”

“就是自己去看我晚上给你讲的那些故事，自己去写字，自己去画画。”

“那我想去，小草喜欢看故事，也喜欢画画。”

在周菊家修养了几日，河霞的身体虽然没有好转，但是走路已经不成问题了。周菊给她找了一身满是补丁的旧衣服。

周菊的身形小，河霞穿起来四肢都短了一截，看起来很不合身，颇为滑稽，逗得周群草直乐。河霞捏了捏周群草的脸，不像正常的孩子充满肉感，只单薄的一层皮，让人不舍得用力，“笑话我是吧？真是个坏姑娘。”

周群草不笑了，一把抱住河霞的腿，“姐姐不要走嘛，小草很喜欢你。”

在周菊家的这几天，河霞教她识字，有时候兴头来了，周菊也会跟着看上几眼，虽然相处短暂，但也有了几分感情。

周菊拉开周群草，慈祥地看着河霞。

“阿嬷，我会再来找你们的。”河霞将脑袋贴向周菊侧脸，真挚地说。

临行前，河霞问周菊，可知道阳春的官府衙门在哪。周菊只说在城中心向西方向，但是她也是知道，从来没去过，不能给她指具体的位置。

虽然衣服极不合身，但是走上街道居然也不突兀。来来往往，连看她的人都少有。河霞凭着周菊说的方向一直走，又沿路问了行人，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官府衙门。

官府的门大开着，两个官兵站在一旁守卫。

“麻烦通报一下，大理寺左寺丞兼任翰林院修篆河霞想见县令大人一面。”

没过一会儿，河霞便被请进去。

河霞还没进大堂，满脸笑得谄媚的县令邹平泽就迎了出来。在看见河霞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尽收。

他像是被耍了一样，气呼呼地坐回堂上。

“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冒充朝廷官员，简直是胆大包天。”

官员刚通报的时候，邹平泽先是震惊。一个翰林院的修篆，还在大理寺任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他这里做什么？但是片刻后，他又冷静下来，不管是来做什么，都得先见了再说。于是他赶忙派下属通报把人唤进来，怕人等久了，还亲自去迎。

结果，紧赶慢赶见到的却是个衣服都不合身的穷苦流民。像是被打了脸，一团怒火咻地就从腹腔冒起。他必定要给这个刁民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