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竹林很是安静,只听得几声微弱的虫鸣。
天边没有星星,黑漆漆一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回的天并不是平和宁静的,而是卷着大片大片厚重的云,低低地沉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荀知颐特意将陵南的窗子都关好,防止一滴雨水渗入。
陵南闭着眼,在床上睡得很沉。
门被打开,又发出一声吱呀关上。脚步声被雨声掩盖,听不太真切。
陵南这一瞬间睁开了眼,他将窗户打开,将身子探出去了些,用手接着雨水。
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屋子里点着一小只蜡烛,发出昏暗的光芒,风吹过将火焰震得一晃一晃。火烛扛不住风的袭击,晃悠了一下,悄然熄灭,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
风愈刮愈大,将陵南的头发高高吹起,飘在身后。
雨下得大了。
他没关窗,颗颗雨滴顺着风落进屋内,打湿了床榻。陵南并不在意,他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扶着墙慢慢站起身。
好久没下地走路了,都有些不适应了。
原先的衣袍大了不少,在他身上晃晃悠悠,随着风不断变换地形状。
也不知看了多久,门又吱呀着开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褚来晚。
他手中握着一把正滴水的油纸伞,站在门口。他朝前走了几步,掌住陵南的身形。
“走吧,我搀着你。”
褚来晚手中除了一把伞什么也没有拿,竹林里又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需不需要提盏灯?”陵南站在门口问他。
“用不上,你知道在哪,结果既定,过程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陵南颔首,最后回望着他这间小屋子。说舍不得算不上,但说不在意又太绝情了些,多少还是有些眷恋。许是眷恋着事,也许是眷恋着人。
“该走了。”褚来晚出声催促,“他们应当都睡下了,雨下得这么大的,我们得加紧时间了。”
陵南索性收回视线,他将大门关上,转身搭着褚来晚的手臂,向前走去。
他走得不稳,加上雨水浸湿泥土,地面黏黏糊糊,一走一个稀泥塌陷,更是难行。褚来晚不得不将步子放得极缓,才能让他跟上。
雨势愈发不可收拾。倾盆而下,密密麻麻地织成一道雨幕。伞上满是啪嗒啪嗒的声响,重重的雨滴砸落,滑过伞面,又掉至地面。
陵南的衣服湿了半边,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觉湿冷。
滚滚雷声从远处传来,逐渐逼近。一声接一声,轰轰作响,仿佛响不尽似的。
“这样糟糕的天气,我们不若聊些有意思的事。”陵南有些无趣,“难道就这样去赴死吗?那也太普通了些。”
褚来晚有些无语:“你见过哪些人赴死是笑着去的?”
“这有什么的,我可以算是头一个嘛。”
“随便你。”褚来晚懒得管他,“你想说些什么?”
他俩属于是互相嫌弃对方有病,半斤八两。
“你这人真是没有情趣,跟个老古板似的。”陵南嗤了一声,“你那两个傀儡都比你有意思。”
“喜欢自己弄两个去,少觊觎我的。”
陵南翻了个白眼:“谁稀罕你的老古董。”
“我稀罕。”
天边乍然亮起一道闪电,点亮了整个天空。褚来晚注意到,加快了步伐。
“快些走吧,少废话了。”
陵南磕磕绊绊地走,尽力加快自己的脚步,他也不想筹划好的一切最后化为泡影。
伴着雷声和雨声,两人匆匆赶路。地上的泥点子飞溅,溅得衣角全部都是,好不狼狈。
“行了行了,到了到了。”褚来晚语气不善,“真够脏的。”
陵南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石台,形状被磨成圆形,周围连着铁链,被风吹得哐当作响。圆台下方设了台阶,每块阶梯上都放了一盆鲜花作为点缀。只不过这花现在被雨打得已不剩多少花瓣,光秃秃地只剩杆子。
平日里娇生惯养的花,今日倒真体验了一番上阵杀敌的滋味。
“啧啧,可惜了这花。”陵南叹道。
“先可怜可怜自己吧。”褚来晚迅速接话。
“也是。”
这地方平时用来给弟子比武切磋,没料到今日成了他上路的地方。
“我已在这地方布好阵,天劫会被引来此处。”褚来晚说着,“过程会有些痛苦,你忍着些。”
陵南从伞下走出,大雨不出意料地砸到他身上,居然有些疼。他撩起已经湿透的衣摆,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雨幕中他的背影很是孤寂,单薄一片,仿佛在大雨的冲刷下随时都要跌倒。
一道闪电正好劈在了圆台中央,亮起一道黄线。这一声炸响了二人的耳畔,陵南吓了一跳,身形有些摇晃,一个不慎摔在了地面。
圆台上很滑,陵南紧紧握着铁链,才使自己爬起,立稳身形,不至于再次摔倒。
他慢腾腾地挪至圆台中央,端端正正坐好。他浑身早已湿透,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淌着雨水。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肩背上,成了一缕一缕。
待他坐好,霎时间电闪雷鸣。
天空好似沸腾一般,雨势翻了一番,雷声滚滚不断地在陵南耳边响起,近到仿佛就在他的身边。
褚来晚立在一旁,一手撑伞,一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并拢放至唇前。他口中念念有词,语速飞快,似乎在与天一较高下。
须臾间,黑云开始不断翻涌,宛如一浪随着一浪的浪花,压在陵南头顶,向前滚动着。
陵南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双手自然垂直身前。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头也高昂着。
“死前总得好看些吧,虽然现在跟个落汤鸡一样,但不影响我有个好的姿势。”他口中念叨着,像是根本没把天劫当回事。
他这句话准确无误地传进了褚来晚耳中,虽然到处是雨落的声音,但并不妨碍褚来晚听清。他听力向来好,好像是天生的本事。
“这个二货。”褚来晚在心里骂了句,他真是受不了了。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朝着陵南而去,极为精准地劈在他的肩头。陵南登时闷哼一声,方才精心摆出的造型一瞬间被摧毁。
太疼了,这特么比剥他神还疼。
他趴伏地面,挺过这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浑身的气力。他张口,不断喘着气。可天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迅速扔下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满天俱是亮色,同天明没什么区别。
陵南再无力起身,他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挨了一下又一下。
身上着的衣衫差点被劈成碎布,衣角被撕烂成一条一条,面目全非。背上多了几条血痕,但在雨水的冲刷下,没一会儿便被洗净,没留下任何痕迹,只余一道道愈合不了的伤。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迅速流逝,包括他那凝滞的灵力,随着离去的闪电一道,消逝得无影无踪。
什么时候能结束啊?他好累啊。
他只是个犯了错的小神仙,罪不至此,何苦把他当混蛋整呢。
接连甩下十五道雷电,天劫才稍稍放缓速度,但威力不减。陵南总算能喘口气,他缓缓起身,却在坐起来的那一刹那咳出一道鲜血。
鲜红的血同背上的血痕一道,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陵南感到自己的后背火辣辣地疼,如同被人抽筋脱骨,疼到了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背上是个什么情况,兴许已经血肉模糊了也说不准。因为他能感到后背的滚烫,就算被雨水洗刷过,冰冷还是不抵。
如果这时候能吃上一块热乎乎的鲜花糕就好了,那么他将不会有任何遗憾。他想着。
但没有鲜花糕,也没有任何热乎乎的东西。又是一道闪电踏雨而来,留给陵南的只有无尽的疼痛和冻寒。
这一下威力极大,同先前的数十道完全不是一个等级。陵南再没有力气起身,他趴在地面,用脸颊贴着地面。湿湿的,冷冷的,就像他现在的身体一般。
没有任何生气的。
他觉得自己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了。眼前好像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有花,有草,还有一个人。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几道影子。
那人伸出手,笑眯眯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陵南。”陵南微微张嘴,说出的话却被淹没在雨幕里。“陵南,我叫陵南。”
他的眼前越来越黑,眼皮似有千钧重,马上就要闭上了。
闭上了。
*
倪京倦起身,看了看窗外,有些遗憾。
“下这么大雨啊,看不到星星了。”他不知道从哪个师姐那听来,说是今晚会有群星布满天空的奇观,可好看了。
“不知道师尊那的窗有没有关好。”倪京倦想着,换好鞋子,撑着伞出了门。他天生就是个操劳的性子,什么放不下心的事都要立马解决,拖不了一点。
这雨真是大,他不得不小跑起来。伞成了个手里的装饰物,根本没办法拦住这骇人的雨势。
他悄悄推开门,没发出一点声响。屋子里的窗大开着,不少雨跟着落了进来。而陵南的床铺正好挨着窗。
“哎呀,这不得湿透了。”他着急忙慌地跑至床前,定睛一看却发现床上根本没有人影。
雨已将半边的床榻浸透,看样子陵南离开有好些时候了。
“这个时间点,这么大的雨,师尊能去哪?”
倪京倦心中警铃大作,他想也不想,带着伞便匆匆往荀知颐房中跑去。
“咚咚咚”,敲门声急促地响起,不间断。
荀知颐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下了好大的雨。
“师兄,你醒了吗?开开门!”
是倪京倦这小子的声音,荀知颐不耐地啧了一声,前去开门。
“做什么,这么晚不睡觉?”他语气中含着满满的气恼。
“不是啊,是师尊,你师尊不见了。”
“什么?”荀知颐一下子瞌睡醒了大半,他脸色阴沉,“这种时候开玩笑可不好玩。”
倪京倦急得手都在空中比划:“哎呀,你要是不信我就去看看吧,真不见了。”
荀知颐向外看了一眼。这么大的雨,这么响的雷,陵南带着个病殃殃的身体,能去哪?
但倪京倦的神情又不似作假……
“遭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倪京倦,向外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