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见御前太监尖锐的声音,纷纷踏进昭阳殿分站两侧。
宋良卿端坐在龙椅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阳光渐渐铺洒进昭阳殿,将殿内分割成两块,一半朝臣站在阳光之下,而另一半则站于阴影之下。
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金砖地面上,如同一条蛰伏的龙。
年轻的宋良卿随了他的母妃,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清秀腼腆,身姿挺拔,却时常蹙其眉,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他唇色极淡,像是常年不见阳光,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举手投足之间倒已有了几分帝王的气派,那双与宋子雲神似的眼睛清冷又耀眼,稚气未脱的目光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不紧不慢地坐在龙椅上,抬手示意平身时,宽大的龙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得不像话。
宋子雲总说他是个孩子,可他却知自己已不是孩童,也不能再做孩子。他要学着父王那样透过这冕旒上的玉珠看透站立在殿中群臣们的心。他眼神如拂尘轻轻扫过殿中众人,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众官员静若寒蝉,纷纷低下头避其目光。冕旒上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宋良卿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昭阳殿内,“先生人呢?”
“回陛下的话,首辅大人连日批阅各省赋税奏报,昨日回府时得了风寒,时下高烧不退,今日尤恐惊了圣驾,早朝实在无法面圣,特意差我向陛下告假。”
一听楚墨珣病了,宋良卿腾地一声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说话之人面前,说话之人是楚墨珣的学生时黎,宋良卿皱眉面容不悦,当面呵斥道,“先生昨日已然生病,身为他学生,你怎现在才报?昨夜就应该让朕知道。”
时黎不卑不亢答道,“回陛下的话,昨日老师回到府上已过时辰,不想惊扰陛下休息,特意吩咐我不准报。”
“先生真是的。”宋良卿叹了口气,少年老成地说道,“传旨下去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不管何时必须即刻报给朕。清竹。”
御前太监上前一步,“小的在。”
“快传太医给先生诊治。”
“是。”
宋良卿虽然已不想继续做孩子,可他的大渊还要靠这位首辅大人,他急切地说道,“没什么事就散朝吧,朕先去探望首辅大人,有什么重要的奏本发回内阁。”
时黎开口打断宋良卿的话,“老师特意嘱咐学生不让陛下上朝时宣太医,老师说他只是偶感风寒,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因私废公一日罢朝。”
“可……”
时黎道,“老师说待散了朝再宣太医不迟。”
宋良卿是楚墨珣手把手教出来的,对楚墨珣这位首辅大人的话向来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忤逆。
“就依先生吧。”宋良卿垂下眼皮又坐回龙椅上,刚落座开口道,“长姐呢?怎么也没来上朝?”
一开口宋良卿便觉不妥,改口道,“长公主何在?”
宋良卿当了五年皇帝,楚墨珣和宋子雲日日伴他上朝,今个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怎么两人都不在?他疑惑地望向众人,众人纷纷低下头,他又看向自己的御前太监,清竹也很是纳闷,对着小皇帝摇摇头。
清竹从小带宋良卿长大,深知这位主子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他关切地说道,“陛下,长公主向来守时,老奴即刻派人去看看,殿下路上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上朝倒不打紧,最要紧的是确认殿下人在何方。”
宋良卿点点头,清竹不愧伺候他多年,深谙他心思。
“长公主殿下到!”
宋良卿长舒了一口气,“长姐,你总算到了,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
宋子雲俏眼责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心中暗道这孩子都多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脸上却毫无责怪,连忙跪拜行礼,“让陛下费心了,长姐路上耽搁了一会,不耽搁大家了,赶紧议政吧。”
清竹看了一眼宋良卿,高喊道,“诸位爱卿,有本启奏。”
“陛下,臣有事启奏。”
说话的人正是刚进殿的宋子雲。
“奏。”
“陛下,”宋子雲深吸一口气,“翰林院学士陈大人已过耄耋之年,前几日他上书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宋良卿点点头,“陈大人年岁已大,朕已赐他黄金千两,宅院一座,以酬谢老臣数十年的忠心耿耿。”
宋子雲说道,“如今翰林院学士之位空缺多日,陛下可有人选?”
宋良卿摇摇头,“此事先生连日来同朕商量,倒是有几位候选,但还未选定人选,长公主可是有合适人选?”
“臣举荐忠烈公为下一任翰林院学士。”
宋子雲此言一出,柳昱堂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只听得周围嘲笑声不绝于耳,站在他一旁的林谦说道,“柳大人还说和长公主没有关系?我看是关系匪浅,不然长公主如何会当中举荐你为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的大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是啊,我们是不是该提前恭贺一声驸马爷?”
“此言差矣,我朝祖制驸马爷不得干政,既得长公主青睐,那就得离开朝堂,柳大人可是状元之才,怎肯舍弃功名利禄?”
“说不定柳大人已经哄得长公主上书陛下,让陛下修改祖制。”
越说越离谱!
柳昱堂说道,“尔等休要胡言!”
宋子雲自然是听不见那些小声议论,她继续说道,“忠烈公是柳将军的后代,柳氏一门忠烈,柳昱堂又是此届秋闱科考的状元,不论从品性和才学上都担得了此重任。”
宋良卿自然知道长姐的意思,姐弟俩默契地递了个眼色,宋良卿点点头,“柳大人博学多才,高屋建瓴,的确是可造之材。”
“陛下,臣以为不妥。”
宋子雲问,“如何不妥?”
时黎丝毫不避讳宋子雲投来的不悦目光,反倒高傲地迎了上去,“长公主此举不妥。”
“我朝祖制,任命官员一季一小考核,三年一大考核,官员升阶必满十二小考核,三年大考核,敢问长公主,柳昱堂入仕才几度春秋?”
宋子雲说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选拔人才理应看中品性才敢,不拘一格降人才。”
时黎薄唇轻扯,口中轻蔑,“究竟是不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还得两说,但柳昱堂资历尚浅是事实,翰林院既然是专为陛下所设就应该担当重任,柳昱堂,他还不够格。”
宋子雲嘴角笑容渐渐隐去,面冷如早春覆在枝叶上的寒霜,看似轻柔却寒冷刺骨,“敢问时大人入朝为官几何?”
“时某不才,入朝三载。”
时黎朝宋子雲拱手回话,说这话透着隐隐骄傲,宋子雲最看不惯楚墨珣身边这些学生的骄傲神情,她讥讽道,“不过三载,便可入督察院,时大人就不觉得自己资历尚浅吗?”
时黎梗着脖子,“微臣跟着老师多年,老师的谆谆教诲常伴我心,说起资历自然比他柳昱堂要深多了。”
宋子雲也不甘示弱,“原来时大人不过是有个好靠山,跟着首辅大人三年便等同于三十年,而跟着本宫,自然是比不上跟着首辅大人的。”
这话说得好严重,人精似地官员们都察觉到了宋子雲的愤怒,这岂不是在说首辅大人的势力大过她长公主?
“你!”时黎也明了再与宋子雲辩驳下去只会中了她的套,他扭头对着宋良卿说道,“陛下,老师曾说祖制乃是我朝之根本,不可轻言废弃,若是今日单凭长公主一句话便提拔柳昱堂,那明日凭太妃一句话提拔人才,朝廷岂不乱套?”
宋子雲咬着牙扫了一眼众臣,关键时刻无一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时黎是楚墨珣得意弟子,既然他能公开顶撞长公主,明眼人自然知道他背后有首辅大人撑腰,这些人精纷纷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有个怯怯的声音开口道,“时大人,长姐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并无坏心思,时大人你大可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开口的是宋良卿的弟弟宋景旭,宋良卿抓住这话头,暗自松了口气,“秦王说得对。”
今日姐姐已过于激动,再争辩下去只会吃亏,幸亏宋景旭帮忙打圆场,宋良卿目露愠色,“时爱卿,你这话过分了。”
宋子雲也朝宋景旭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宋景旭憨憨地笑了笑,“都是为朝廷为陛下,时大人是读书人,性情耿直,陛下就饶了他这回。”
宋良卿顺着秦王递过来的台阶顺势而下,“就依你。”
“陛下,臣有事启奏。”柳昱堂俯趴在殿中央,“臣自知资质平庸,难当此重任,还请陛下和首辅大人另择人选,臣感谢长公主殿下抬爱,臣诚惶诚恐不敢僭越。”
宋良卿心中正烦闷,而柳昱堂这个罪魁祸首又不合时宜地跪在地上,他冷冷道,“爱卿也不必妄自菲薄,长公主抬举你自然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