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空间,在穿梭过危险之后,易涌起些暧昧的错觉。这是很正常的,前几次也应是如此。
黎颂垂下眼,再度避开他的目光。
她望着,那落下的棉絮。
勾缠在她发间,又落下,沾上他指尖。一粒粒棉絮,像飘起的雪。
心跳在偌大、寂寂的船舱里,轻响动着。却像超越了,生死之交的感觉。
“这被子破了,完全不能盖了。”
她率先开口,匆匆站起来:“我去外面找他们,再换一条。”
宋逢年还倚在墙角。
他漆黑眸色,在专注地瞧她。
她见不得,他那样的眼神。像藏在棉絮里,倒映她的异样,都会被他瞧出来。
她偏头,同他转移着话题:“……刚刚,真是多亏了温老三,我们才躲过一劫。”
“果然,人需要积善行德啊。”
宋逢年:“嗯。”
他挑着唇角,好整以暇般,在看着她的模样。这样有些赧然,逃避他,又落荒而逃的样子,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你拿错了,拿成了好的那一条棉被。”
他好心提醒。
黎颂卡顿两秒。
于是她又折回来,更换拿错的被子。不去对视,他戏谑的目光:“我知道了。刚刚光线暗,没看清楚。”
等逃离了,那船舱,她仿佛还听见他微低的笑声。
……
等夜色很深,船只远离了被盘查的港口。
宋逢年才起身,同程彬之,去取那些藏匿的信件。藏在甲板下的小铁箱里,所幸偏而深,并没有被发现。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应当没有少。”
程彬之同他道。
宋逢年颔首,清点核对着:“没少。”
“对了。”程彬之望着这些信件,后知后觉间,终于想起了什么,“我好像想起来,黎小姐之前,为什么生你气了。”
月光如水,海面平静。
旁边的青年,他长眉轻挑,拿着信件的手一顿:“为什么?”
程彬之如实告知他:“你那本手札,里面画了其它的姑娘。黎小姐应当,是看到那个,所以生气了。”
青年长身而立。
他站在原地,像有些不明所以,听清后眉间轻动。复而过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什么后,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这个?”
“……那只是个误会。”他道。
“但不管如何,黎小姐好像确实当真了,所以一直,在躲着你。”
程彬之拍他的肩:“还是去解释下吧。”
“不要什么,都拖着不说。觉得以后,还能来得及。”
程彬之苦笑着,语句很短,也像裹藏了涩意:“不要像,我和时晚一样。”
“从前,时晚开玩笑的时候,说你看不懂自己的心意……你现在,能看懂了吗?”
宋逢年没应声。
他手上还拿了支药膏。
前几日,黎颂脸上的擦伤,也没有完全好。她没顾得上自己,他方才注意到了,正要回去给她。
听到程彬之的话后,他蓦地顿在原地。也像正视着,自己的心意。
“也许,我看得懂。”
他轻握着药膏,道了句,也像不意外。
只是他此刻,半边侧脸轮廓,隐匿在黑夜之中。看不清具体神色,但在旁人看来,应当没那么高兴,也不是悲伤。
“但是,不一样。”青年说道,“我们……和你们并不一样。”
晚风过,掀起铁皮窗的一角。
月光往里面倾泻,照亮已经睡着后,黎颂的脸颊。她闭着眼,眼睫微弯。
那里面有很多光亮,和外边他所处的夜色截然不同。
像之前,曾在灰色小屋里一样。她在阁楼的月光里,他在漆黑的二楼。彼此之间,始终有很明显的分界线。
程彬之一头雾水:“哪里不一样了?”
宋逢年轻耸了肩,他没有回眸。
只是背过身,转移了话题:“程老师,我们在沪城,认识的人里面,应该有报社的同学吧?”
“当然有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以后有用。”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目光却在看舱里的人,意思不言而喻。
程彬之顿了下:“沪城也并不安全。”
“但未来的宁城,可能会更不安全。”
身旁的青年,轻抛下这句话。便转身,向货舱走去,披了一身的夜色。
……
黎颂睡着后,感觉恍惚间,有人过来。他往她脸上,轻抹了药膏。
药膏微凉,他的指尖却干燥温暖。
她睡着后,意识有些朦胧。
握住他的指尖,移到被碎发,挡住的伤痕,回应他道:“这里也需要。”
对方照做着。
他像是,有些失笑:“你醒着,和睡着的时候,反应怎么还不一样呢?”
她如今睡着时,终于没再刻意,同他拉开距离。
皱下眉,不客气地示意他道:“有光,太亮了。”
宋逢年挑眉。
随后抬手,把掀开的铁皮窗,重新扳了回去,和往常一样给她挡光:“现在好了。”
她轻闭着眼。无意识地,动了下,脸颊轻蹭他指尖。
他也顿了顿,继续把药膏往她脸上抹,直到那些细小口子,都涂了一遍。
过程中,他眼尾轻扬。
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程彬之说的,是真的吗?你是因为那本手札,生的气?”
可惜黎颂睡着了。
不像先前那样,是醉了,还能诈出几句话来。
她没回答。
他收回了涂药膏的指尖,目光落在,她弯弯的眼睫上。似乎走之前,道了句:“算了。”
还是不问了。他心想。
而黎颂醒来后,脸上的药膏已吸收了。泛着些凉意,却又找不到痕迹。
她抬眸,去看宋逢年。
他和先前一样,盖了层薄被,睡在离她近的角落里。轻倚着墙边,中间礼貌地拿了箱子同她隔开。
她起身,过去察看他。
他的伤已无大碍,在渐渐愈合。面色和温度都正常,眉间没再紧蹙着,舒展开来。
黎颂盯着他,瞧了一会儿。
心想自己,或许是日有所思,产生了幻觉。才会梦到他给自己上药。
低着眼帘,轻笑了声:“果然,只是梦罢了。”
……
船只在下午,将近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沪城,在码头岸口停下来。
“终于到了。”
程彬之站在船上,望着岸。
他回到了,原本所在的沪城。神色又寂寥着,望着水天一色。
他提着行李,道着接下来的安排:“我回学堂了,从这里走,坐黄包车便能抵达。”
“你们呢?”他问。
宋逢年身上的伤,已好了些。
他能起身,很慢地走动。又披上了,他那件惯常爱穿的黑色外套,站在风里。
青年回过眸:“打算去我,姨妈留下的公寓,那里能暂时住一阵子。”
“替江时晚,传递完那些重要的信件。等这阵子的事过了,再回宁城。”
程彬之侧眸:“那得在这里分别了。再见。”
“再见,多保重。”他回答。
黎颂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望着岸边,层叠翻涌的水面。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和青年在闹别扭。
她心想着,宋逢年不会把她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吧。
她站在岸边,提着小皮箱。
不想被他,瞧出端倪。风拂起发梢,静了一瞬,没抬眸去看他。
骤然间,却听他喊了声。语气散漫,和往常并无区别:“走了,你还不跟上来吗?”
她轻哦了声。
抬起眸,拎着箱子跟上去。鼻尖好像有些酸意,但情绪起伏着,又有些高兴。
似乎是觉得,她走得慢。
他回过头,拉过她的手腕。穿过码头,走入人群,举动像只是顺手惯了:“跟紧。”
“这里人多,小心等会儿走丢了。”
黎颂任由他拉着。
既然有适当理由,她便没去拂开。凝视着他的手,跟着他走过,周围熙攘的人群。
偶尔她抬手,停在他肩上方。
青年瞧过来。
她别过脸,轻声解释道:“你这儿有伤。我怕周围人太多,会挤到你伤口。”
他轻动了下眉。
走在她前面。弯着眼,应当是在笑。
走出岸口,是繁华的外滩。
遥遥望去,周围的建筑,有西式尖顶的教堂,也有砖红色的古宅。街边摊子,更热闹些,叮铃响动的电车,正经过着。
黎颂看过去。
有些好奇:“我们怎么走,也坐电车吗?”
宋逢年颔首。
他转头,目光专注,叮嘱她道:“我去买电车的票。你等在这里,要小心周围的人。”
她点头:“知道了。”
他往那边走,因为带伤,走得慢些。侧脸映在夕阳里,黑色的颀长身影,在人群中显眼。
他侧着头,在那排着队买票。
她没忘记他的话。拎着行李,站在人群中,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注意着动静。
天色渐暗,江边的潮水作响。
人群起先热闹着,过了会儿,听到叫喊声。几个小贩,收起摊子离开。
“走,今日情况不太对。”
她轻蹲,扶起一个慌张的女童。对方的母亲道谢,拉过她。匆忙留了句:“小姐,你也赶紧走吧,试试能不能,赶上最后一趟电车。”
“发生什么了?”黎颂问。
对方指给她看:“那边,又在抓人了。”
黎颂回眸,在人群里,又看到了那群日本人。即使换了城市,也始终如乌云,笼罩在头顶。
这群人挂着阴沉的笑,正从人群中捕人,扣上些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看清景象后。
蓦地捂住唇,提上皮箱,躲到狭长的路灯后。她眼神焦急,寻找宋逢年的身影,但他还没过来。
那边,赫然又是小泽真显。
对方慢条斯理说着,但听不清内容。正吩咐着周围的手下,拖走了一个,夹带公文包的男子:“这便是,抗日分子的下场。”
他突然用了中文,对着周围的人群说道。
阴鹜的神色,和当日在码头,说出“千千万万个江小姐都逃不掉”时,如出一辙。
黎颂盯着他。
燃起怒意,却无法做什么。
她躲在路灯后,只能隐匿自己的踪迹。没想到阴差阳错间,又晦气着碰上了对方。
小泽还在带着手下,察看周围。有嫌疑的、神色异样的,他都不会轻易放过,又抓了几个人走。
她沿着路,微错开脸。
躲在一盏盏路灯后,又逆着人流,身形容易被发现。
小泽真显对视线敏锐,走到一半时,他回头,往这边看过来。
她躲在路灯后,影子显露出来。
“去那个方向瞧瞧。”对方吩咐着。
黎颂攥着衣角,不敢轻举妄动。所幸,此时有人拉住了她。
女孩将自己的帽子给她,示意帽檐宽大,下压后,能遮挡半边脸:“小心点,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对视后,她认出对方来:“是你。”
是码头那个,同样姓江的女孩。
她坐着船,今日也到了这里,恰好路过。
女孩神色内敛,轻声道:“我叫江愿。是来沪求学的,那天在码头时,多谢你们救了我。”
黎颂顿了顿:“你弟弟……节哀。”
江愿苦笑着。
动了下眼睫,询问道:“你是要,去电车那边吗?那群人正盯得紧,你戴着帽子过去吧。”
闻言,黎颂道了声谢。
“没关系。”江愿弯着唇,“我先走了,希望你和同伴平安。”
目睹对方离开后。
黎颂抬手,轻压了下帽檐。绸缎的女式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