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颂合上手札。
渐起的风,吹过她的长发。在那晴朗色调的水上,掀起起伏的浪花,来回翻涌,像久久不能平静。
她在船边,望着那起伏。
心想着,她才不是介意。他手札里画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
宋逢年只是旧时代的人。
他对于她而言,应当和这个时代的时晚、安双等人一样,本没什么区别。
她倾听他的故事。最初的初衷不过是,以记者的视角,写一段珍贵的资料罢了。
唯一的特殊点,是她在开头,便见过他的结局。
黎颂轻抬指尖。
去触碰着,水面上握不住的风。
“所以,有时候看向他。会产生那种,很酸涩,有些心疼的情绪,是很正常的。”
她自言自语着:“看着他,每一次能活下来,那种高兴,也是正常的……仅此而已。”
宋逢年除了家人,朋友。
若在这世间,有其他牵挂、支撑他的人,应该也是好事才对。
黎颂默念,她并不需要生气,她也没有立场生气。
可旁边的程彬之,转身却看到。
向来好脾气的黎小姐,自顾自地,轻声念叨了什么后。
她把手札合上,轻抿着唇,很生气地道了句:“他活该被打。”
“在日记上乱涂乱画,怪不得年少时,被他哥家法收拾……昨晚还用这件事,试图博取我的同情,哼。”
黎颂把手札合上。
她微绷起脸,带着它回了货舱里。目光穿梭过堆砌的箱子,找到了始作俑者。
“怎么了?”
宋逢年正轻倚在墙边,原本阖眼,休憩着。
他似乎擅于辨听,发现是她熟悉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含着笑意,和她对视一眼。
半晌,他蓦地轻喃了句:“不对。”
“刚刚出去一会儿,谁惹你生气了?”他询问道。
黎颂轻顿:“这么明显吗。你一眼就能看出,我生气了?”
“当然。”他俯身,靠近过来,像是莞尔带笑,“你没发现吗。你的脸颊,有些鼓起来,快气成河豚了。”
他目光灼灼,打量着她。
乌黑的眉,挺直的鼻。眼尾是含笑扬起的弧度,像月牙的形状。
黎颂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随后她避开目光:“我没生气,是你看走眼了。”
她把手札拿出来,塞还给他。
回头又出了货舱,站到船上,吹了会儿凉风,让自己冷静下来,别再有奇怪的情绪。
宋逢年:“?”
他坐在原地,似是有些不解。
抱着手札,像愣怔在原地,随即若有所思着:“不是,只去藏匿信件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黎颂吹了会儿风,思绪冷静下来。她闷闷地回舱,不再去想。
只是一场气,没那么快消散。
傍晚吃面条时,里面有着,手指粗细大小的小螃蟹。她轻咬着,清脆的咔脆响,桌边的人都好像察觉了什么。
程彬之:“黎小姐,这里捕捞的螃蟹太小,只是增鲜的,没必要这么较真。”
宋逢年则径直抬手,轻掰了下,她的脸颊:“中邪了?”
“这么咬东西,会伤到嘴的。”他说。
黎颂把他的手打开。
她避开目光,端着碗往旁边坐,和他拉开一定距离:“……我就爱这么吃。”
既然他有个画在手札里,念念不忘的人。那保持一定距离,还是有必要的。
宋逢年:“?”
他依旧不明所以。
见状,他轻声询问程彬之:“你有记得,我今天,哪里得罪她了吗?”
程彬之摇头。
旁边的温老三,仿佛看出了门道。他等黎颂吃完面离开后,开口道:“这个,以前我和我婆娘也这样。”
“害,每次不高兴了,她也这么,爱甩脸色给我。不过我呢,就喜欢乐呵着去哄她。”
宋逢年:“需要停船,帮忙寄信,给你妻子报个平安吗?”
温老三默了默:“不用,她已经死了。”
“那群鬼子来扫荡的时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一尸两命了……好几年前的事了,要是不提她,我都忘了。”
他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
“我看那姑娘,时不时来货舱里,察看你的病情,关心得紧。”
“好好回忆下,哪让人家不开心了吧。”
宋逢年长眉轻挑,倒是应了声。
……
黎颂能感觉到,宋逢年晚饭后,一直在打量她,他似乎试图找自己谈一谈。
她想起他,还是个伤患。
没再躲开,踱步过去,揭开他肩上的白布条:“伤口已经好很多了。”
“没发炎了。”
也已逐渐在愈合了。
吃了些药后,他也没再高烧。状态渐渐稳定了,已基本脱离危险。
黎颂把药膏递给他,叮嘱道:“早晚一次,你也懂使用的。现在伤口没大问题了,你能自己涂到吧?”
他当着她的面,尝试了下:“我够不到伤口。”
黎颂:“……”
她看一眼,他明显没伸直的手。
轻拽他的手腕,移到肩后:“在这里,现在能够到了吧?”
他轻唔了声。
“好像,还有点够不着。”宋逢年眼皮轻掀,“怎么说,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样避之不及。”
“你没有一点愧疚吗?”他好整以暇。
黎颂才没有。
她移开目光,帮着他涂好药膏,把他的衣服扯回去盖住肩:“现在好了。”
青年打量着她。他好像有些想笑,又一言不语。
“你笑什么呢。”
她正要再度,和他拉开距离,骤然听到船只颠簸声,突兀地停下来。
撞到了什么后,有脚步声从甲板传来。几道灯的亮光,隐约透进来:“检查的,把货舱打开!”
“最近局势紧张,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会趁机,偷渡混入沪城。”
“这里的货舱,怎么拿铁皮,封着窗?”
黎颂心下一惊。
她拉着对方,躲到货箱后的角落。又收拾掉,那些带血迹的药品。
“温老三提醒的没错,他们来了。”
没想到是今日。
算算日子,抵达沪城还有一两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
宋逢年捂着伤口,倚着墙。
他也抬手,从货箱边上,拉扯出干草、麻袋,铺在箱子周围和地上。
“小心。”
“往箱子多的地方躲。”
船主在外边,赔笑着,拖延藏匿的时间:“官爷,我是做小本生意的。有些货物不能晒太阳,所以,就用铁皮封上了。”
“您小心点……唉哟,把铁皮捅坏了,这以后没法用了啊。”
外边,传来尖锐的声响。封着的薄薄铁皮窗,很快被捅出窟窿来,再被强行揭开。
一束手电,光线白烈地照进来。
“少废话,往旁边让开。所有通过港口的船只,不管大小,都要照例检查一番。”
黎颂下意识轻拽住,眼前包裹的干草堆。
听到刺刀,进入草堆、箱子的声响,会让她想起很久之前,初见时的场景。也是这种,刀锋擦面而过的紧张。
刺刀逐渐靠近过来。
宋逢年团起薄被,蓦地倾头盖下来,也一并批盖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过来些,棉花能挡一挡。”
她应了声,轻靠过去。
箱子后空间狭窄,又有些漏风。
可那薄被,一同盖住他们俩时,又变得温度攀升,仿佛密不可分的一处境地。
宋逢年把她的脸,也一并遮挡着。
黎颂看不清外边的景象,但能感觉到,有刺刀,往草堆里捅了捅,来回试探着。
遮挡在周身的薄被,当即被戳出好几个窟窿,棉花絮掉落出来。
似乎发现试探到的,确实不是人,外边巡察的人冷哼了声:“倒确实,是货物。”
他正要调转离开,蓦然间,光打在地上。发现了前几日,青年干涸的血迹:“这是什么?”
“来人。”
“把这边的箱子挪开,不能挪的,全都砸了。”
黎颂心下凝滞。
她只来得及,把药物收起来。舱内光线昏暗,却没来得及收拾,细微的血迹。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晃一晃的手电,也即将,直逼着照射过来。
另一个角落的温老三,蓦地出来了。一派谄媚的语气:“官爷,你是刘巡捕吧?还认得我不?”
“是我,温老三啊。”
“这血迹是我,前些日被人打的。因为抢了人家的货物,现在落荒而逃呢。”
刘巡捕咬根烟。
烟雾缭绕间,端详了他一会儿。
似是认出来,嘁了声:“是你啊。以前就小偷小摸,做那倒卖的生意。”
还贿赂过他。
拿人手软,这事说出来也不好听。
刘巡捕睨了他一眼,从对方唯诺的神情中,瞧不出更多端倪来。索性摆了摆手:“算了。”
他拿刺刀,又往里深深捅了几下,带出点棉絮来。抹了把,兴致缺缺:“没问题了,走吧。”
角落的黎颂,听到这番动静后,终于舒出气来。
最后那刺刀,径直捅穿了薄被子。
明晃晃的利刃,闪着光收过,旁边的青年,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好在谁都没有受伤。
那刺刀收了回去,刘巡捕等人的脚步声远去。船主干笑着,送走他们,外边被搜身完的程彬之也回来了。
他将摇摇欲坠的铁皮窗,重新扶好:“你们怎么样,还好吗?”
“嗯,还好。”
宋逢年应了声,将倾盖着的棉被收起来。
上面遍布,大大小小的窟窿。棉絮如雪,掉落在二人身上。
黎颂发梢上也沾了。
他指尖的疤痕,那道梅花状缺口的微砺感,落在她脸上。
她轻眨了下眼。
他抬手拨下来,像一个很慢的旧镜头。用往常散漫的语调,对着她道:“……别怕,现在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