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千穗怔了下。
下意识地回答:“那是自然,它脾气可不好。小时候在叔父家里,我和它很亲近,才听我的话。”
话音落下,她自觉失言。
止住了话题:“宋先生,你以前……也在商行待过吗?”
黎颂抬眸,轻扯下他衣角。
示意他,别为了套话。不留神间,把自己也搭进去。
青年在她耳畔。靠近耳廓,启唇,很低着道:“别怕,她早晚会知道的。”
“可能早已起疑。”
她轻抿唇,有些不安着道:“那小泽真显呢?那天,你们劫过他车上的人。”
“她们和小泽不合。”宋逢年拨了下她的长发,压低声音道,“难不成,还能去对峙询问?”
他捏了下她的指尖,示意别担心。
宋逢年重新转过头。
回答了方才,坂口千穗的那个问题:“是,我在那里待过。但没接触更多的事情,也没持续几个月。”
“坂口小姐,倘若不信的话。可以回去,问你叔父。”
坂口千穗抬手,还在逗着狗。
她像不关心这些,微笑着。
随口提了句:“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待在那里,离开了啊?”
见他起初不语。
对方抬起眸,捧着手中的咖啡,眨了下眼:“难道是,我叔父为难你了?”
暗流涌动中,黎颂望对方一眼。正想转身,将身旁的青年拉走。
宋逢年垂眸,用很微不可察的幅度,朝她摇下头。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动了下。
复而抬眸,又是往常那散漫的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叔父,确实嫌我,办事不利索。”
“不过,离开的主要原因。”
“是钱赚够了。”
他神色淡定:“如今我,能养得起未婚妻,自然得金盆洗手了。”
黎颂:“?”
这借口,在荒谬中透着一丝合理。
“在这里,愿意跟你们这群人,打交道的人,不都是为了钱吗。”他慢条斯理道。
片刻静默后。
坂口千穗笑起来:“……你可真坦诚。”
她看上去,也不是多高兴。视线在二人间打转完,收了回去。
黎颂小声,同他道:“你忘了,上回吵架时。她听到过,我们是假的关系。”
“你也不怕她戳穿。”
“哦,好像是。”他挑眉,也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怎么办,说出去的话,很难收回来。只能让她以为。”
“后来……我们假戏真做了吧。”
青年朝她笑道。
闻言,她顿了下,最终轻嗯了声:“随你。”
可能是有些,不舍得去反驳。
就这么演着吧。接下来的日子,说不定,演一回便会少一回。
只是。在这个旧时代青年的心里。
她有没有一瞬。曾真的,被他当成过爱人呢?
黎颂没问他。
这个答案,应该是轻易得不到了。
他们刚走。
后面的坂口千穗,也似乎起了身。
她在身后,对着那恶犬轻拍手:“走吧,陪你在外边溜了一圈,咱们也该回去了。”
恶犬不知道听懂没有,当即又精神着,露出凶相,朝周围狂吠起来。
往前跑,也朝着他们叫唤。
黎颂轻皱眉,出于嫌晦气,拉着宋逢年后退了步。
结果被坂口千穗误会,扑哧着,轻慢笑道:“黎小姐,你胆子这么小?居然连狗都怕?”
黎颂:“坂口小姐,牵好你的狗,文明些。”
“你看不到大庭广众,周围的人,都在对你翻白眼吗?只是碍于你的身份,不敢站出来指点。”
这条恶犬,在月余前。伤害过那个小女孩,咬伤过宋逢年,还欺负过很多无辜者。
坂口千穗愣了下,微涨红了脸。
刹那后,她美眸阴沉了些。
她轻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不还是,不敢站出来反击嘛。”
她突然切换了日语。
黎颂听不懂,也索性懒得搭理。
对方牵着狗,轻拍下紫色裙摆。离开的方向,是那家西式饭店。
“你说,她刚刚。口中的叔父,是不是就是那个伊东?”
“八.九不离十。”宋逢年答道。
等对方离开后,他收敛了笑意。
他指节绷着,泛着青白色。她看过去,把他指尖,一点点轻掰开:“疼不疼啊。”
“你要实在生气,我们方才……也可以对她下手的。”
宋逢年有些失笑:“胆子挺大,什么都敢想。”
他望着她,任由着她把他手指,一根根舒展开,顺从地摊开掌心:“好了,现在我松手了。不会再疼了。”
“但是坂口千穗,还杀不了她。”
“伊东许在饭店,或是附近……应当不会让她,一个人跑远。说不定刚刚的对话,都快知悉了。”
“他若知道了。”她抬头,“会再次盯上你的。你以后,会非常危险。”
从跟踪坂口千穗开始,又或许更早。这条路,在这踽踽前行之时,快回不了头了。
青年朝着她笑:“我知道。”
“但我更想,先试一试……把伊东派人囤药的消息,传出去。”
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人有时候,却总会想去尝试。
左右不过是,一剑鲜血,一抷黄土,但那本就是他注定的结局。
……
坂口千穗牵着狗,又回了饭店。
开店的洋人,与他们相识。顶楼被单独包下,这几日醉酒流连,肆意欢笑。
“叔父,我回来了。”
伊东站在窗前,抽了支烟。
半晌回过眸,眸底沉沉,望着她:“千穗。”
“刚刚你在楼下那边,讲话的那小子,是怎么认识的?”
坂口千穗怔了下。
随后一五一十地把对话,重复转述了遍:“大概是这样。”
“他就是,我先前说的。被小泽抓住时,恰好救过我的人。”
“不是蓄意接近的你?”
坂口千穗否认了:“不是。”
“叔父,在我看来。他应该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角色,不劳您多费心盯着。”
“或者,您要实在气不过,他离开商行不领情。”她嘻笑着,“等大事做完,再一个个收拾也不迟。”
伊东指间,燃烧着猩红的烟。
他眺望窗外,想到什么后,唇边带上一抹狰狞而兴奋的笑。
“千穗,到时你留在城内。”
“明白。”
……
回去后,灰色小屋的门紧闭上。
宋逢年坐在桌前,微肃神色。提笔写着信,写完后合上,用蜡封起来。
红色的蜡,在火中融化。
凝固前,滴在他手臂上,烙下道红印。
黎颂拂开他的手,看他一眼:“不烫吗,这么不小心。”
他侧眸笑:“烫,是我太心急了。生怕这蜡,凝固晚一瞬。它就耽搁了,寄不出去了。”
她靠近,帮忙着轻吹几下。
那蜡凝固了,封在普通的牛皮纸上。瞧上去,不会引人注目。写完后,他投进了,街边深绿色的邮筒里。
“需要多久,才会寄出?”她询问。
宋逢年答:“得看情况。有战火的时候,注定送不出去。如今安宁些,再等等。或许明天早上,就送出了。”
她轻舒出气:“那还好,只要没有意外的话,应当会顺利。”
只要没有意外。
黎颂傍晚,又去了一趟医馆,和安双确认过,隐匿的地下室,没被人发现。囤的基本药物、食物,也妥善保存着。
“不过,我这几日,和其它的医馆同行、行人提醒过,领情的还是少数。”
安双叹气道。
“实在不领情,便罢了。”黎颂轻声道,“我们能做这些,已经尽力了。”
尽人事,听天命。
她和宋逢年,还有这长明街上,很多的普通人。都已经真的尽力了。
安双:“那听天命的话,肯定是邪不压正……这还是黎姐姐,很早之前告诉我的。”
黎颂低头。
许久扯下唇角,笑起来:“对,不管发生什么。到最后,总是邪不压正的结局,不用怀疑它。”
这一日,除了送信,和往常没区别。
回到灰色小屋,一如往常,谨慎锁上了门。在开灯前,也照旧着,用黑布将阁楼里的小窗蒙上。
屋子里,还隐约有道香灰味。
她望向二楼:“你在点香吗。今日,是家人的忌日?”
宋逢年开了灯,轻应了声:“今日,有些巧。是我大哥的忌日……三年前,他战死在外边。”
除了静静点燃的香。
他桌上还有套,叠起来的深绿色军装。没什么皱褶,保存得很好,没血迹。
“我大哥的新衣服,可惜那时,他还没来得及穿。”他轻声道。
黎颂眼睫微动:“我记得。”
“除了军装,那边的旧木柜里。还有怀表、旧书,也是你大哥留下的,你以前说过。”
“可惜。上回那群日本人,来搜捕的时候,把怀表故意摔坏了。”
“你记得真清楚。”他弯眼,“我有时候,自己都记不得,曾说过什么。”
他没供奉更多物品,用唯一留存的衣服,简单的一根香。什么酒水、纸钱都没用。
宋逢年:“谁让我大哥,那么凶,估计也不太待见我。”
但他依然记得对方,记得这忌日。
黎颂又有了印象:“是啊,你在手札上画小像,就挨他的家法伺候了”
他倚在墙边,含笑:“真记仇,偏偏还记得这个。”
她轻哼了声。
“不过,你大哥如今,应该会欣慰不少。你可是改邪归正,救过很多人,也行过很多无名之事。”
像有无形的风。
摇摆的香,点燃的光斜了斜,宛如一种恰到好处的回应。
他望着,即将燃烧殆尽的香。动了下唇角,笑意稍纵即逝:“嗯。”
“我大哥,他听见了。谢谢你夸我,这么让我长面子。”
那香,还没完全燃尽。
她想回阁楼,把空间给他。让他继续,和家人说说话。
蓦地被他拉住手腕:“等一下。”
她不解回头。
见他掀眼,清了下嗓子,对着那根燃烧的香,有些郑重地开口:“大哥。”
“你要是,还在的话……除了保佑长明街里的人们,也记得,再保佑一下她。”
黎颂有些怔然:“我吗?”
怎么突然提及她。
该被保佑的,难道不是,常常身处危险的他自己吗。
宋逢年语气一本正经:“保佑你以后,能平安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地方。”
她有些失笑。
想了想,也走到点燃的香之前,斟酌一番开口。
“宋……”
原本想喊宋先生、宋前辈。
但转念一想,这些称呼以前,是用来喊宋逢年本人的。
她也跟着喊了:“宋大哥。”
旁边的青年眉一动。
黎颂:“我不打紧。如果那么多人,保佑不过来的话……记得首先,还是要保佑你弟弟。”
她仰头,一时间想不出大段的话语。
最后,只有寥寥一句:“保佑他平安。还有保他——长命百岁,此生无憾吧。”
燃着的香恰好殆尽,也不知道,听见她的话没。
光熄灭的刹那,落在青年的眉梢眼角。显得他此刻,眸光深深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