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入夜,黎颂睡得有些不安稳。
她在阁楼的床榻上,来回翻身几次。
木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头顶蒙着黑布的天窗,倾泻下,一缕薄薄的月光来。
“喂,宋逢年……你睡着了吗?”
她闭了下眼:“我睡不着,总觉得,心跳的声响很重。”
一下一下。
清晰,用力,仿佛昭示着要发生什么。
话音落下后,他轻应了声:“也许,是你太紧张了。今日见到坂口千穗那些人,受到了惊吓。”
一个坂口千穗,还不至于恐吓到她。
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
明明医馆囤了药,下午的信,也即将能寄出了,一切都在变好。
她再度轻翻了个身。
侧耳听着:“今天晚上,真安静,有些过分安静了。”
“连声蝉鸣也没有。”
“都这个季节了,哪里来的蝉鸣呢。”二楼的青年回应着她,“连上回,捉的萤火虫,也很少见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原本漆黑的夜,更沉了。
黎颂慢慢放松,涌起正常的困意。轻闭着眼,正欲睡去。
“砰,砰。”
寂静如死水的夜里,风拍打在窗户上,夹杂着传来了突兀的声响。
“……是枪声。”
她翻坐起身,原本降温的心跳,此刻声响更重了。
一边尝试先冷静下来:“不过以前……那群恶鬼在晚上,也动不动抓人,时常有枪声。”
顿了片刻后。
没再听见,别的动静。方才的枪声很远,也不像在附近。
宋逢年点亮了盏灯,他起身,先去阳台看了眼。外边黑洞洞的,还弥漫着夜雾,什么都瞧不清。
“先躺下,别吓自己。”
他披上外套,往外走去。
街上其他房屋,也点起了隐绰的灯。
不少人都听见了枪声,没太多人,敢轻举妄动。有胆子大的男子,和宋逢年一样,去外边探查情况了。
“不在城里,像从哪边的码头港口,传来的。”
有人低声地嘟囔了句。
黎颂没躺下,翻出自己的小皮箱。
从里面翻着寻找出,曾为时晚报仇用过的枪,作为防身捎上。
她下了楼,听到时心渐沉,想起了一些隐约的线索。
“前段时间,遇到的那些商人……顾老板、温老三,都相继被迫害过。是不是那群日本人,如今缺钱了?”
“不止。”
苏姨也出门了,神色微凝重:“听刚刚的动静,像镇港的方向,那是外港。”
除了往来的商船,外港还时而会运送军需物资,俨然被盯上很久了。
黎颂指尖抵在眉心。
她努力回想了很久,都想不起,什么相关的记忆。在偌大的历史洪流中,这样的事件太多,显得渺小。
怎么办。
……她完全记不起来。
当真正身处其中时,一切显得渺小。
苏姨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出声温和劝慰道:“黎丫头,别怕。也不一定,会危及咱们城中的人。”
“小宋他们,之前在商行隐约猜到过。提醒过不少商人,近日都不出船了,无论哪个港口能不去都不去。”
在死寂过后。
远处的枪声,再度响起。变得逐渐清晰,此起彼伏着有许多声。
不知谁家,有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断续的嘶哑,听不清具体的播放内容。但刹那,发出了刺耳清晰的警报声:“嗡——”
“又打起来了!这群挨千刀的,一天安生日子都过不下去。该堕地狱的混账东西!”
“嘘,小点声。都先回家吧……能藏的,先赶紧藏起来!”
街间几盏亮起的灯。
在慌乱中,又被拉灭了,变成漆黑混沌的一片。
胆子大的人,回了家中暂时不动。胆怯瘦弱的妇孺,则躲进了狭小的地窖、水缸。什么都没有的,就拿竹席棉被遮挡。
有几个不知事的孩童,率先哭出了声,出于对本能的恐惧。
女人们轻声哀求,嗓音带着哀婉和恳求:“别哭,万一他们过来了,会找到我们的。”
尚懵懂的孩童,不知听懂了没,渐渐止住了害怕的哭泣声。
那不知谁家的收音机,被遗留在了街上。还在断续着发出警报声,断续嘶哑的嗡嗡声,像种无形的催命符。
黎颂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正式地,面向这样的场景。
她没有众人,那么应激和恐惧。将苏姨送到医馆门口,又跑回去,按灭了那个收音机。
“不好了,黎姐姐。”
在漆黑中,摸索到医馆门口。
安双带着惊慌,声音响起:“之前和你说过的孕妇,刚刚听到动静声……受了惊吓,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对方正躺在简陋的病床上。
微屈着身,捂着凸起的腹部。脸上全是汗,神色痛苦:“我,我丈夫呢?”
她无助地抓着安双的手,攥的劲有些大。眼睛也睁得大,焦急,没有安全感。
安双也无助地望过来。
黎颂隐约有些印象:“你丈夫,是那个瘦削个子、穿灰衣的吗?他似乎……也跟着宋逢年,去周遭探查情况了。”
“你别担心。还是先在这里,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吧。”
女子点点头,紧攥的手脱了力。
苏姨走过来,将打湿的毛巾,浸在她额头。作为年长者有几分经验:“受了惊吓,恐怕今晚。”
“……就要生了。”
话音落下,那女子捂着凸起的肚子,再度发出了呻.吟声。
安双寻找着剪子、盆,还有些止痛的药物。指尖还有些颤抖:“我,我不是专业的医者,不会接生。”
黎颂安慰:“别怕,我们还有苏姨她们帮忙。”
医馆的伙计,则去照顾其他的病弱者了。
窗外的枪声从开始,便没再停止过。一声声,从模糊,到刺穿耳膜得响。
隐约能看到,远处还有火红色的一片。火舌不小,侵吞了一部分地方,山上和平地的房屋都没躲过。
“这群混账。他们还在沿途,放火烧杀,其心可诛啊!”
医馆另外几个病患,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窃窃私语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蔓延到这边……”
他们瞧一眼,一帘之隔在哀嚎的女子。
小声道:“太大声了,岂不是第一时间就会被发现。能不能,换个地方啊……这样说不定,会拖累大家。”
“她自己男人,当下都不管她,有什么好帮忙的呢。”
黎颂顿住回眸。
冷冷瞧一眼他们,从口袋里握出,离开前捎上的枪来:“都闭嘴。”
“不想留在医馆的话,就出去。把这里留给,更多的需要的人。”
对面的,刹那不吱声了:“别。”
“有话好好说。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太担心害怕了……”
她收了枪支。
也并不想,在敌人到来之前,先去对准自己人。但又不得不,提防人性难测,做出什么危害对方的事情来。
安双轻哇了声:“黎姐姐,你还有枪,好酷啊。”
闻言,她摇头:“吓吓他们而已。当时跳进过水里,八成已经泡得没用了。”
只留了个外壳。
也许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在痛苦生产的女子,压抑低了声响。变得模糊,挤在齿缝间,不敢轻易再喊出来。
黎颂把毛巾递给她咬:“别害怕,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不会被轻易发现。”
苏姨轻托着对方的膝盖,让她再用力些:“杜二娘,用力。别怕。”
“我们都守在这里。”
杜二娘脸色苍白,眉间遍布细汗。还是轻嗯了声,点着头。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新生的孩子才露头,顺利被生下来。
躺在病床上的女子,虚脱干涸的唇,终于露出了一点笑:“谢谢。”
她泣不成声:“……谢谢你们。”
黎颂轻声让她先睡下。
安双拿剪子,断开脐带,将几盆血水倒到外边。周围几人,衣服上都溅到了血。
“黎姐姐,好多血。”对方松开剪子,手有些发软,“现在这样,我已经很害怕了。”
“如果那些人,烧杀掠劫到这里,那个场景……”
苏姨开口:“那就砍他们啊。怎么用刀救人,就怎么去杀敌人。”
“能不能杀死,不重要。安丫头,你至少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害怕。”
对方是跟随老徐,到宁城隐名埋姓。但那种,经历过战场的气魄,也依然还在。
黎颂:“苏姨说得对。”
“我们站着生……或者,站着死。”
她望着旧时代的医馆,望着斑驳的灰砖,屋里的人们,轻攥掌心说道。
安双轻哄着,刚出生的孩子:“这孩子很安静,仿佛知道,不能引人发现一样,没发出响亮的哭声。”
躺在病床上的女子,虚弱地笑了:“哪有。”
“其实,是平常吃不到好的,她才长得这么瘦弱,哭不出声音来。”
“眼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黎颂收拾完之后,才恍惚。这时天边已鱼肚白,亮了。
黑夜过去,但枪声并没有停止。
还隐约能瞧见,盘旋的轰.炸机,开始浮现在天空之中。在远方的掠影,像灰色的鹰。
“……还远远没结束。”她轻喃。
从前见过的百人坑,遇到的枪口,经历过的偷渡,都似乎只像侧写。这一回,旧时代的战争是真的,正面来临了。
这一刻,她拉起窗帘,轻闭上眼。祈祷命运,能善待这里更多的人。
安双蹲在旁边。
低声道:“黎姐姐,你觉得还要多久?我们躲在医馆里……能逃过一劫吗?”
她摇头,半晌道:“我也不知道。”
“若今日,还没结束……得让病人去地下室,才能更安全。”
安双点头。
她后面,又顿了下:“黎姐姐,宋先生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说……”
“没回来,也没消息……便属于是好消息了。”
她隔着帘子望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