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逢年昨夜出门时,匆匆抬手,找了件外套披上。
等到外边,有些光亮的地方。
他才后知后觉,发现所披的外套,不是自己的,而是祭奠上香时,那件已逝亲人的遗物军装。
“……披错了啊。”
他轻叹声。
仰望着没有星月,只有枪火的天空:“大哥,这算是巧合吗?”
对方没有穿上的,他倒是阴差阳错穿上了。
“这要是放几年前,我可能还有些瘦削,撑不起来。”
“如今倒是,刚刚好……很合身,就像自己的衣服一样。”他轻声说道。
周围跟着的,还有几个胆大的男子,青年壮年的都有。都是长明街上的居民,往日有过几面之缘,也没多熟悉。
“喂,姓宋的。咱们往哪个方向走?”
有个瘦削个子,穿灰衣的男子,过来勾过他的肩。
宋逢年望着他,沉吟了片刻。
带点歉意地问:“你好,你哪位?”
“老子就住你边上,没隔几栋楼。”对方瞪他一眼。
对方试图,提醒他回忆:“很早之前,那群鬼子来搜你家时。我路过你身边,特意提醒了你有诈!”
宋逢年这回终于有印象了。
他轻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啐了口,骂我是走狗的路人。”
灰衣男子边瞪眼,有点不自然:“那不是为了,更自然地提醒嘛。”
“……而且,以前我胆小得很。也怕沾上你们,招来祸患。”
他倒是诚实。
宋逢年抬眸,如往常散漫地笑着。
瞧他一眼:“那现在,怎么跟了上来……不怕路上遇险吗?”
灰衣男子默了默。
半晌开口道:“我叫齐风,我老婆杜二娘快生了,我得保护她。”
“我远没,你们这群人有理想,高尚为国。”
“我就想跟着你们,这次有敌人来的话……把他们击退得远一些,离我家人,远一些就行了。”
他身边那几个男子,起先也没吭声,俨然也是这样:“前几次,宁城被扫荡的时候,我们也跟着躲上山,躲地洞。”
“这次,索性扛点破铜烂铁,去拼一把,跟这群人拼了!”
宋逢年望着,他们手里的柴刀、钝匕首。
许久后道:“盲目过去,可能会干扰自己人。”
“今夜,就先守在附近吧……提防他们沿途烧杀掠劫。”
镇港离这里有段距离。短时间内,那群人不会大量进城。但也有一些日本兵,趁机摸索着过来。
街上黑洞洞的,骤然传来女人的尖叫。
几人刚过去,齐风率先没忍住。
他拿起块厚板砖,敲过去:“混账,就只会逮着老人妇孺欺负。”
那恶鬼抬手,一抹后脑勺的血。凶狠地望过来,一边提起散开的裤带,一边顺手着要去摸枪:“贱民,居然敢……”
眼看着他要握住枪。
宋逢年起身,隐绰着在黑暗里,站在他旁边。
从侧面打倒他,利落地先一步缚住双手。旁边的其它男子,一同在这间隙之中,纷涌着上前,用刀割了对方脖颈。
他伸手,探了鼻息:“行,没气了。”
“死得好,居然就这样死了。”
“……原来这群敌人,也没那么可怕,没那么无坚不摧。”
躲过一劫的女人,道着谢。披头散发,止住了哭声。里面的老人被砸伤了腿,另一个男子上前,帮忙包扎着。
临走前,宋逢年提醒她们:“今夜很不安全。带点钱财和食物,一家人,去周围的山上,找个地方躲躲吧。”
接着路上,他们又碰见几个日本商人,在趁机强夺钱财。
被挟持的年迈老人,举着点燃的火把,宁愿和对方同归于尽:“来啊,你过来啊。反正我也没几日活了!”
他拉着对方,宁死不屈。
空气中有皮肉烧焦的声响,那鬼子发出叽里呱啦的叫声,松开了钱财。在地上打滚,灭掉沾上的火后,逃走了。
宋逢年等人过去,将老人救下。
凉水浇灭后,老人的皮肤和烧焦的棉衣,已经粘在一起。
他颤颤巍巍撕开,露出没有牙齿,有些苍瘪的一个笑:“不碍事。”
“就是可惜……没烧死刚刚那个畜生。”
宋逢年给他包扎,同他讲话,分散疼痛的注意力:“大爷,您力气挺大的。刚刚那一下,已经很厉害了。”
老人看他。
盯着他身上依稀的军装:“你是咱们的军官吗?已经进城里了吗?”
“哪有。”宋逢年答着,“这是冒牌的,穿着特意唬人的。”
老人拍拍他的手,道了声谢:“你们这群小伙子,记得一路保重……家里也肯定也有人,在等你们回去。”
齐风最先共鸣:“那是,我老婆等着我。我还得回去,和她一起想孩子名呢。”
“我要活着回去。”
其他几人也附和了声。
唯有宋逢年缄默着,倒是没应声,没那么笃定的样子。
见状,齐风肘了他下:“怎么,你没有啊?”
青年眉梢轻动。
他应声:“我有个未婚妻。”
那是个曾经,动不动,就怕他死在命运手里的姑娘。前几次也曾坐在阁楼里,千叮咛万叮嘱的,让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齐风闻言嘁了声:“那个看上去,对你有点凶的姑娘?得了吧,看着像你单方面喜欢人家。”
宋逢年:“你真没眼光。”
他再挑眉,又轻哼了声。
今夜变故后,他匆匆下楼后,没回眸去寻找黎颂。她守在医馆,他往城外走。两人就这么,轻易地走散了。
去往不同的方向,但也许干的,都是类似的事情。守着同胞,也在守着这片土地。
齐风扛着柴刀,往来时的方向,眺望着。
没忍住道:“唉,我也想,陪在我家二娘旁边……在这里,也不知道她安不安全。”
“但往这边走,说不定她会更安全,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齐风说着说着,抬手抹了下眼睛:“看来逞英雄,和她相比,或许总有一个不圆满吧。”
宋逢年听着他的话语。
他回眸也看了眼。
茫茫夜色,除了火光和枪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再听不见。这是一条很漫长的夜路。
他轻扯下唇角,眸色漆黑,收回了视线。
“走吧,继续救人,别耽搁了。”
……
黎颂浅浅眯了会儿,没睡多久,便兀自惊醒过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杜二娘,身体虚弱,还有些恹恹的。安双熬了些米汤糊,喂给对方和刚出生的孩子。
米汤糊稀落,汤汤水水的。
所幸孩子微睁着眼,小抿着喝了。出奇地安静,喝了之后,便安静睡过去了。
“有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了吗?”
杜二娘露出浅浅的笑容,温婉着道:“我想好了小名,叫平安好了。”
“至于大名。”
“想等平安她爹回来,亲自再取。”
今日医馆,又来了几个病患。原本冷清的地方,一下子几近满人了。
黎颂替她们清理着伤口。
询问道:“大娘,你是哪边来的?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我们原本住在港口的附近。”
大娘胳膊上,有被刺刀划开的伤口。她棉衣穿得厚,才避开要害:“昨晚那群恶鬼,突然涌入。”
“他们没轻易打赢,就报复性地,沿途放火杀人……我们一家运气好,才逃了出来。”
“淌着血跑了会儿,进城了见到黄包车。拜托他,帮我找个医馆……幸好你们这里还开着。”
黎颂心下一紧。
“那群人,现在进城了吗?”
大娘轻摇头:“大部分还在港口,在前线打仗呢。”
她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昨晚你们沿路,有见过几个青年吗?杜二娘的丈夫,瘦削个、穿灰衣服的。”
“这个啊,没见过。”
黎颂没有死心。
她顿了顿,又比划着问:“那另一个……更高些的青年呢?他笑起来,眼尾弯弯的。”
大娘又摇了摇头:“这个,也没见到过。”
“姑娘你们也别急,路有很多条。昨晚惊慌逃难的人很多,没碰面也正常。”
黎颂笑了笑。
“没事。我也不急……只是问问。”
她昨天,才对着燃起的香,祈祷某个人能长命百岁。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打她的脸吧。
“宋逢年,我说过你,会长命百岁的。你可要坚持住。”她自言自语着道。
第二日城中,比前一日乱了些。
外国商人、流匪趁机挨家挨户,搜刮钱财,欺负女子。来到长明街这里时,黎颂带着安双等人,举着砍柴刀、火把,去退散那群人。
“把医馆的门锁上,别让他们进来。”
她吩咐伙计,把几道沉重的铁链,捆在门把外。
拉走街外,惊慌挣扎的女子和孩童。掀开地下室,上边的砖块。将她们拉下来,躲进安全的范围。
“医馆差不多满了,只能救下这些人了。”
即使待在里面,也充满着未知。
苏姨叹口气:“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能多救一个便是一个。”
“多亏时晚那丫头。”
“还留了间地下室在这里,给了大家躲藏的希望。”
安双小声道:“不过黎姐姐,食物怎么办?现在的情况,不知道要待多少日。”
地下室的洞口狭小,用几板砖块压着。
黎颂时不时,抬起砖块。倾泻进些许亮光,以眺望外边的情况。
等那群流匪恶人走了,暂且恢复平静时,她才悄声喊着对方,踩着梯子出去,寻找需要的水和食物。
“走,现在那群人还没涌进来,我们还有时机。”
街上一片狼藉。
有些房屋门,被戳出多个洞,物件被翻得凌乱。一些衣物搜刮后,到处散落着,无人问津。
安双想过去细瞧,被黎颂拉走:“别去轻易拿,这种时期的东西,不太安全。”
等她们回来时,衣物不见了。
也许是被原本的主人,给拾回去了。
黎颂回眸,看向那幢灰色房屋。对方依旧没回来,门还维持着,走时打开着空荡荡的模样。
“……宋逢年。”
“这边,已经暂时安全了些,你那边呢?”
她轻动了下唇。
没问出口,在脑海中兀自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