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匾额上的御赐楹联被撤下时,秋风卷走了最后一片银杏叶。康王立在滴水檐下,看内务府太监将"忠勤懋著"的鎏金匾换成素木敕匾,朱漆"思过"二字刮着新雪般的盐霜,恰是明棠当庭呈证用的北狄岩盐。
"殿下,该饮药了。"
老仆捧着青玉碗的手直颤,汤药里沉着的朱砂忽聚成"丙申"字样。康王挥袖打翻药盏,碎瓷溅在抄手游廊的《北疆雪猎图》上,当年御笔亲题的"英武"二字,正被褐黄药渍蚀成"通敌"残痕。
裴昭玄色披风掠过紧闭的朱门,将半截断箭钉入门缝。箭簇挂着的明黄绢帛随风翻卷,露出刑部判词:
"闭门思过三载,岁禄减半。"
康王妃的翡翠禁步在门内叮咚作响,忽被泼出的冷茶浇透。那套御赐的霁蓝釉茶具碎在石阶时,釉色竟褪成北狄狼头旗的靛青。
锦鲤池结了层薄冰,康王盯着冰面下僵直的鱼群。往日投食的鎏金匣早被换成粗陶碗,碎米洒落处,冰层裂出蛛网纹,正似公堂上被劈开的妆匣暗纹。
"殿下,松烟墨到了。"
侍卫呈上的却是粗制炭条,裹纸印着盐政司新规:
"凡王府用度,皆以河朔苦盐折算。"
康王拾起摔裂的紫檀念珠,忽见中空佛头里滚出盐晶。那粒北狄特供的金砂遇香火即熔,在青砖地烙出"自作孽"三字。
窗外飘进孩童的清唱:
"金丝雀,银丝笼,不如檐下盐晶铃..."
正是明棠教给西市稚子的《盐引谣》。康王攥碎佛珠,檀香灰抹花了案上《山河志》的"丙申"页码。
内务府送来闭门期间的首批文书,火漆印全换作盐晶封。康王启封时,盐屑簌簌落进砚台,遇墨凝成永宁侯府新制的朱雀纹,正是他当年安插在卫家的暗桩标记。
狼毫笔尖忽地炸开,朱批溅满《请罪折》。那抹刺目的红,恰如明棠当庭剖开的妆匣里,十二枚东珠映出的血月。
值夜侍卫撤走最后一盏鎏金灯,换上盐工用的气死风灯。康王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听更夫敲着盐晶梆子经过府墙。梆声混着秋风,送来裴昭与明棠的夜话残句:
"…康王府秋菊宴,该换作盐场犒劳宴了…"
月光漫过窗棂,映得满地狼藉的奏折如覆霜雪。那霜色,竟与三年前他命人掺进永宁侯军粮的毒盐一般无二。
永宁侯府西跨院。
王氏蘸着玫瑰膏子描眉,菱花镜里映出账房送来的红绸礼单:
"表少爷后日抵京,吩咐厨下备好醉仙楼的佛跳墙。"
她将翡翠镯子套上腕子,镯心暗刻的"丙申"字样正与聘礼单上的年份重合。
大丫鬟春杏捧来鎏金匣:
"按夫人吩咐,表少爷的庚帖已添上'盐商总会理事'名头。"
王氏捡起匣中错金镂花香球,忽想起明棠生母落井那日,自己发间也戴着同样的金丝缠枝钗。
花厅里。
"棠儿尝尝这云雾茶,是你表舅从徽州捎来的。"
王氏亲手斟茶,盏底暗纹恰是明棠生辰花,那套青瓷茶具,原是她生母备下的嫁妆。
明棠指尖抚过盏沿盐霜,忽见茶汤浮起油花:
"徽州今年大旱,表舅倒能采到这般鲜嫩的明前茶?"
卫崇山翻着烫金聘书,忽将茶盏重重一撂:
"赵家既在江南经营盐引,怎不知官盐掺沙案刚结?"
王氏绞着帕子强笑:
"表兄特意从扬州请来绣娘,要给棠儿裁十二幅湘裙..."
话未说完,明棠已展开绣样,指间银剪挑开金线:
"这孔雀羽线遇盐即褪色,表舅莫不是买了私盐贩子的赃物?"
明棠对着满桌珠翠冷笑,忽将鎏金聘匣掷给冬青:
"把这些送去赵公子下榻的客栈,就说..."
她摘下裴昭昨日赠的翡翠禁步,
"永宁侯府的规矩,聘礼需用河朔官盐百石压箱。"
更漏声里,赵公子对着退回的聘礼跳脚,那百石官盐,正是刑部悬赏私盐案的证物。
王氏跪在蒲团上添香,忽见供桌飘落半张盐引。明棠的影子映在祖宗牌位间:
"母亲可知,表舅上月典当的生母遗物里..."
她将当票按在香案,
"有件双雀纹玉带钩,正与私盐船上的官印合契。"
秋风撞开窗棂,吹熄了王氏手边红烛。黑暗中,卫崇山的声音自廊下传来:
"明日请赵公子去刑部喝杯茶罢。"
海棠花架筛下细碎月光,裴昭的玄色披风沾着夜露。他掌心躺着支白玉响铃簪,铃舌竟是鎏金盐晶雕的雀儿:
"上月办差路过蓟州,见这簪子铃铛能测毒盐..."
明棠伸手要接,裴昭忽将簪子收回袖中:
"卫姑娘若戴上,怕是要被误会成锦衣卫暗桩。"
檐角盐晶铃铛轻晃,惊落几瓣贴在他肩头的海棠。
"裴大人漏夜前来,就为送支验毒簪?"
明棠故意踩碎廊下盐霜,清脆声响惊起暗处夜莺。
裴昭解下腰间错金螭龙佩:
"这物件在诏狱浸了三年毒盐..."
他忽然将玉佩按进她掌心,
"如今倒能验出真心。"
玉佩残留的体温烫得明棠耳尖发红,她转身去够高处海棠枝,却被他抢先折下:
"此花最宜簪在..."
更夫铜锣声里,裴昭忽从袖中抖出个盐晶匣
:"北疆将士托我带的新婚贺礼。"
明棠启匣的手微滞,满匣盐雕的并蒂莲在月下泛蓝:
"裴大人也学三姑六婆乱点鸳鸯谱?"
"下官三年来勘验过七十六桩姻缘案。"
裴昭指尖拂过她袖口金线,
"倒不曾验错一缕掺假的绣线。"
夜风卷起盐晶莲,碎在她新裁的留仙裙裾,恍若星河倾落。
明棠对镜轻触鬓边海棠,发现花蕊里藏着粒盐雕的朱雀。窗棂忽被石子叩响,裴昭的玄色衣角掠过院墙,墙根新摆着盆十八学士,每片花瓣都用盐卤拓着
"丙申年秋,裴昭初见卫姑娘"。
。。。。。。
八月初七。
九重宫门次第洞开,八百金甲禁军执玄色龙旗开道。马蹄裹素绸踏碎白露,朱漆猎车辕雕三十六星宿,垂落的鎏金帘缀满南海珍珠,随晨风撞出碎玉声。
百丈黄罗伞盖撑开秋阳,禁军以朱砂画就的猎场舆图铺展御前。八百骁骑分列如雁阵,臂缚赤鹰的驯官振响鎏金铃,惊起漫天斑鸠织成青灰色云幕。皇帝搭弓试弦的刹那,十二面夔牛皮战鼓齐鸣,声浪震落满山栾树金果。
裴昭玄甲外的猩红披风猎猎如旗,绣春刀鞘点过五军营方阵。三声号炮炸碎晨雾,虎豹房铁笼齐开,三十头梅花鹿跃入染霜的柞树林。秋猎开始。
午时,马球场。
二十四面玄龙旗在秋风里劈啪作响,裴昭执缰勒马时,墨骊马前蹄正踏碎满地金菊。明棠的银鬃马忽从斜刺里冲出,朱漆球杖擦着他战甲云纹,将鎏金马球击向半空。日晖穿过镂空球体,在场中洒下漫天碎金,惊起观礼台一片喝彩。
"卫姑娘接稳了!"
裴昭旋身击出个倒挂金钩,马球裹着猩红璎珞直扑明棠杖端。她侧身挽出朵枪花,球杖金错纹映着护腕上朱雀暗绣,竟似真禽展翅般将球送入龙门。
四匹波斯良驹踏烟尘而来,郡主府马球队的玄铁护膝撞出火星。明棠俯身截球时,裴昭忽策马横挡,墨骊马嘶鸣掀起的疾风,恰好拂乱她鬓角汗湿的碎发。
"东南角!"
裴昭低喝未落,明棠的球杖已挑飞越界马球。那鎏金球掠过十二面旌旗,正坠入他扬起的杖网,凌空抽射的弧光劈开秋阳,惊得计分鼓皮爆出裂响。
皇帝解下赤金螭龙禁步掷作彩头,明棠腕间红绸忽被疾风扯散。裴昭于马背上腾空跃起,绣春刀鞘堪堪勾住飘飞绸缎,反手系回她皓腕时,刀柄流苏正拂过她微烫的耳垂。
"裴大人当心!"
明棠的惊唤混着破空声,她策马撞开失控的西域烈马,球杖尖挑起裴昭即将坠地的玄甲披风。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朱漆双杖交击出清越脆响,将决胜球送入龙门金网。
八名宫娥捧来御赐的缠丝玛瑙鞍,裴昭却径直走向明棠汗湿的银鬃马。他玄甲护腕轻扣她缰绳:
"卫姑娘的护腕松了。"
皇帝抚掌大笑时,明棠腕间新系的猩红绸缎正随风拂过裴昭战靴,上头金粉写的"丙申秋狩"字样,不知何时被添上了"与君同"三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