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卡洛斯来到梅菲斯特庄园的第四年,出落得越发英俊挺拔的他,已经是一名优秀的贴身仆人了。
他的仪态无可挑剔,那种贵族的气质一度让许多偶遇的淑女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哪位贵族的儿子而主动示好。他的声音沉静,神态从容,他将奥斯丁的领带安排得整整齐齐,也将对方的衬衫熨烫得服服帖帖。至于每天同样被平整熨烫的报纸,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卡洛斯也做得尽善尽美——至于他一边熨烫一边将新闻全数看了一遍,又有谁会知道呢?
所以,当卡洛斯清楚地看到报纸上罗伊·汉诺威的消息后,他知道,这或许是他该离开梅菲斯特庄园的时候了。
曾经寄给罗伊的信件和电报全都杳无音信,卡洛斯一度以为他的舅舅是不是同样发生了什么意外。但报纸上透露的消息告诉卡洛斯,沉寂多年的汉诺威先生获得了皇帝陛下的认同和肯定,正式成为了皇室的御用医生。
原来罗伊早已经离开了牛津,原来他的亲人就在伦敦——上帝哪,他们或许只相隔着20英里,他们几乎近在咫尺!那些信件之所以石沉大海,恐怕是对方根本就没有收到!
卡洛斯表情平静,眼神则焕发着截然不同的光彩。
如果卡洛斯再年长几岁,或许他就能早一步在庄园的宴会上听闻罗伊的消息。仆人无法获得贵族间珍贵的消息,但上流社会则不同,所有绅士淑女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尤其是那些桃色新闻,全都能成为其他人饭后长时间的谈资。
可惜的是,当时未成年的卡洛斯成为贴身男仆已经是霍顿公爵的另眼相待,如果一张过于稚嫩的脸庞出现在宴会上,梅菲斯特的体面和尊严将会被他撕得粉碎。
衣着端庄的管家和彬彬有礼的男仆们是贵族的门面,对于许多贵族而言,家族荣誉高于一切。一些没落的家族变卖家产都要维持豪华宴会的开销,不正是为了所谓的体面吗?至于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成为贴身男仆?恐怕所有宾客都会不怀好意地在背地里偷笑:圣母在上,梅菲斯特庄园已经没落到连一个像样的仆人都用不起了。
卡洛斯就这样和罗伊失之交臂,转眼已经过了三年。
当卡洛斯把熨烫平整的报纸和早餐一起放在银质托盘里,摆放在奥斯丁的床前,身形同样拔高了不少的奥斯丁,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卡洛斯的异常。
失去了孩童的圆润,脸庞变得瘦削的奥斯丁有些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卡洛斯?”
“什么?”
“你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奥斯丁说。
卡洛斯一愣,他不知道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说出实话:“是的,今天的天气不错,少爷。”
十二月以来,伦敦的雨雪不断。这样糟糕的日子,带给狩狐季多大的麻烦啊。
狩狐季,不列颠贵族的传统活动,每年的秋季开始,一直到冬季才结束。它是独属于贵族与乡绅的节日,是身份地位的显示,也是上流社会社交的需求。举办狩狐会的成本极其高昂——旷日持久的宴会,与会的贵族们必须得到尽善尽美的款待,吃喝用度全部都是最高级的,就连临时来帮工的仆人,他们都能享受美酒和美食。但对于贵族来说,这也是彰显身份与权势的最好机会。
今年,梅菲斯特庄园依旧举办了狩狐会,数不胜数的豪华马车来到了庄园前,缀满珠宝的衣裙花瓣一样遍布了整个宴会厅,绅士与淑女们的谈笑更像是一首首交响乐,在庄园里久久不停地环绕着。
卡洛斯并不是没有参加过狩狐会和松鸡会,科林斯特城堡同样会在每一年举办相应的活动,但是第一次接触到梅菲斯特庄园的狩狐会,他还是为当初足足有一百多人的大型宴会而深感惊叹。
今年,是奥斯丁可以作为“旁观者”参与家族狩狐活动的一年。他将穿上独属于他的大红色粉装,配上白色长裤和长靴,骑着马跟随猎队,观察猎犬如何追踪猎物,也学习如何进行指挥。而再过两年,等奥斯丁正式年满十六岁,他将成为真正的猎手,和绅士们一起在原野上尽情地驰骋和狩猎。
卡洛斯早已经把粉装打理妥当,而现在,天空终于放晴了。
“哦,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奥斯丁兴奋地说。第一次参与狩狐会果然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接下去的时间,期待着狩猎的奥斯丁,没有注意到卡洛斯时不时的欲言又止。
卡洛斯的心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挣扎中。
这名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然的,但当他一人独处,那份报纸上的讯息像是钟板上的呼唤铃,时不时地在卡洛斯内心震颤着;而当他看到奥斯丁,面对那双满是信任的、诚挚的双眼,一种名为愧疚的情感又会萦绕不去。
是因为奥斯丁说过的话吗?这个热诚的少年不止一次地重申,他们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是永恒不变的命运。
但是……卡洛斯环视着狭小的卧室,看着木桌上盛放的一株黄色蔷薇,几乎一夜无法安眠。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在白雪上晕染出一片肉粉色,绅士们在马匹和猎犬的簇拥中谈笑着,而他们的中心,是霍顿公爵和他的儿子奥斯丁。
穿上卡粉装的奥斯丁看起来帅气极了,猩红色的猎装勾勒出他劲瘦的线条,白色长裤长靴将他衬托得仿佛一位即将上战场的将军。他的眼角带着卡洛斯熟悉的笑意,但在熟悉中,又有着逐渐步入成年的沉稳和自信——他变得那样从容而迷人。
在这一刻,卡洛斯忽然有些感慨,奥斯丁的确长大了。骑着马的俊美少年,不正是那些淑女梦中骑士的模样吗?
而骑士在出发前,策马来到了卡洛斯的身边。
卡洛斯以为对方有话要嘱托自己:“怎么了,奥斯丁少爷?”
“等我们离开了就立刻回去,不要理会霍特的话,”面对卡洛斯,奥斯丁从容的笑意带上了他熟悉的弧度,也带着熟悉的关切,“外面的天气简直冷得可怕,我可不希望你在外面挨冻。”
卡洛斯一愣,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感谢您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奥斯丁满意一笑,重新回到了他的父亲身旁。
随着猎犬奔向雪白的旷野,绅士们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对于他们能带回来什么猎物,留在庄园里的淑女们其实并不感兴趣。不过她们一直都会在他们回来的时候,面对那些一字排开的猎物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男士的自尊心是需要维护的,不是吗?
在庄园门口目送主人骑着马离开后,梅菲斯特的贴身男仆们一部分留在大门口,好随时接应回归的主人和宾客,一部分则前往会客厅,为留下的淑女们继续服务。
和奥斯丁预想的一样,卡洛斯被留在了门口。
或许是卡洛斯长相英俊、气质非凡的关系,自从他成年,但凡有迎接宾客的重要场合,霍特都会让卡洛斯站在显眼的位置。从那些淑女偶尔惊艳的目光中,管家先生确定,他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在内心和奥斯丁说了一声抱歉,卡洛斯顺从地站在了大门口。
寒风刺骨的感觉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卡洛斯一面站得笔直,另一面,精神却跳出了他的身体。
他想到了此刻正在策马奔跑的奥斯丁,他会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掠过白色的旷野;他想到了许久不见的罗伊,他正拿着听诊器,面对着皇帝陛下露出自信的微笑;他甚至想到了公爵夫人格蕾丝,身为庄园的女主人,她会得体地招待那些衣着华丽的淑女们。而比起她身边不远处被保姆抱着的小姐玛格丽特,他更在意的,是对方近一段时间忽然再度放宽了的裙子。
是的,以束腰为美的公爵夫人,再度舍弃了她的最爱。原因,不过是庄园的女主人再度怀孕了。
这是一些下极仆人对此还一无所知的事,但高级仆人们,仅仅一些细节和一个眼神,他们就明白了一切。
“我敢肯定,夫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穿这么宽松的裙子了。”有女仆说,“夫人的腰线好看极了,不能在这次的狩狐会显露出来,她该多么地沮丧啊。”
“上次是谁说夫人一定会生下小姐的?有吉普赛血统的家伙,”有男仆说,“这一次呢?这次会是一位少爷还是小姐?”
“我希望是一位少爷,”有男仆说,“虽然庄园已经有奥斯丁少爷了,但是,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多一位男性继承人……”
那位男仆的话没有说到最后,因为他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卡洛斯,就像死神一样站在门口。
明明卡洛斯是仆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但当他表情严肃地看向一个人,没有人能正视他这份威严。于是像老鼠看到蹲守的黑猫,明白自己说错话的男仆,神情不自在地走开了。
而卡洛斯呢?他不至于向霍特状告这名男仆——这只会让他在楼下过得艰难——但想到格蕾丝最近时不时神游天外的模样,卡洛斯消失了三年的警惕,曾经平息的神经,竟然再一次紧绷起来。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一些乐观的人或许会大声嘲笑这是庸人自扰,而敏锐的人,他们无法从此做到视而不见、高枕无忧。
而也正在卡洛斯在寒风中侍立了几个小时,半途中回到楼下的仆人餐厅用餐时,突如其来的,猝不及防的,一道惊雷忽然击中了梅菲斯特庄园。
那是响彻天际的噩耗,是翻天覆地的绝望,更是希望就此破灭的悲鸣。
——霍顿公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