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只是狩狐季极为普通的一天,穿着昂贵粉装的霍顿公爵意气风发地骑上马,带好枪,答应奥斯丁一定会为他和玛格丽特带两只狐狸回来。
“我希望它们都是活的,爸爸,”奥斯丁兴奋地说,“我一直想养两只狐狸,我相信玛格丽特也会喜欢的。”
霍顿公爵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亲爱的奥斯丁。”但从他自信的表情来看,这或许和从绵羊身上拔下一根羊毛一样简单。
绅士们在原野上尽情地驰骋着,他们越过牧场,穿过丛林,冰冻的溪水成为了平地,积雪的灌木丛在马蹄下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狩猎是激情的,热烈的,绅士们像是移动燃烧的火焰,整个大地都被他们的热情震动了。
奥斯丁一开始还能兴致勃勃地追随大部队,可惜的是,有些技术还欠妥当的绅士误闯了佃户的农田,无情的马蹄将佃户的院子和土地弄得一团糟。从佃户苍白的微笑和满地的碎片来看,他们的损失恐怕是致命的。
许多贵族从不在乎佃户的财产和感受,在他们看来,佃户依附贵族而生,他们所谓的财产本身是贵族的财产。如果能在狩猎季里为主人助兴,那将是佃户极大的荣耀。至于他们第二年或许连播种的种子都无法购买,那只能说明这是一群懒惰的无可救药的蠢蛋,不配继续待在贵族的领地里。
霍顿公爵身为庄园的主人,他不能当场指责那些绅士的鲁莽,但是,他也无法对佃户的灾难视而不见。好在,今年奥斯丁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在霍顿公爵的暗示中,奥斯丁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一群人继续出发,在所有人都忘了刚才的插曲后,奥斯丁以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为由,带着两名仆人自然地脱离了大部队。
奥斯丁还没有成年,但作为梅菲斯特庄园未来的主人,他已经跟着霍顿公爵陆续处理过一些事务了。面对他的到来和安抚,原本坐在家门前痛苦流泪的佃户喜极而泣,衷心地感谢小主人和霍顿公爵的慷慨馈赠。
“哦,感谢您,感谢公爵大人,我们的损失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的……”佃户有些受宠若惊,在被自己尤带泪痕的妻子暗暗捅了一下后,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希望您的行程没有被我们打扰,尊敬的奥斯丁少爷。”
“当然,”奥斯丁得体地说,“后续庄园会派其他仆人过来,有任何需求和帮助,你们都可以提出来。”
“感谢您,哦,我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佃户感激地说。
奥斯丁摇摇头,继续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后,他骑马离开了佃户的院子。
一场激动的狩猎忽然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奥斯丁清楚地知道是什么影响了他。他让一名仆人回庄园向霍特说明情况,带着另外一名仆人朝着方才大部队离开的方向而去。
大地上马蹄的脚印清晰极了,它们是雪白中的泥泞,棉花中的污点,但随着马匹淌过一条还没有冻结的溪流后,那些脚印却分别向两个方向散去。
奥斯丁的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着步。它的主人朝着两个方向望去,除了空旷的雪原和看不到边的天际,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原野上安静极了。
“看得出来哪些脚印是新鲜的吗?”奥斯丁询问身边的男仆。
身着黑色骑马服的男仆为难地摇了摇头:“它们看起来是一样的,奥斯丁少爷。或许是有什么大型猎物出现,才让老爷他们分散成了两队人马。”
如果是的话,那说不定是忽然出现的麋鹿或是冬熊,要不然,霍顿公爵不会连一个指路的仆人都没有留下。
奥斯丁并不想现在就回庄园去——卡洛斯辛辛苦苦为自己打理粉装,可不是希望自己出来没一会儿就铩羽而归的。
于是奥斯丁只能凭感觉选择了一个方向,带着男仆策马狂奔起来。而这,或许也会成为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在遥远的另一方,在陆续的枪响声中,欢笑声忽然被尖叫取代了。
那是极为可怖的尖叫,几乎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在一瞬间的寂静后,怒吼和无措的大喊充斥了整个森林。
“停下!停下!”
“上帝哪!蠢货,你干了什么!”
“回庄园!快回庄园!去叫医生——!!”
那是比海啸还要可怕的波涛,是比岩浆还要绝望的炽热,那是一场摧毁了所有的无情的风暴。
鲜红的粉装染上了红色的鲜血,一路将大地染得通红。随着仆人不顾一切地奔回梅菲斯特庄园,在他们泪流满面地跌落下马,大喊着“救命”“快来帮忙”的时候,卡洛斯站在庄园门口,正式目睹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梅菲斯特庄园的平静被彻底粉碎了。
卡洛斯难以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感受,眼前所见,唯有马匹上生死不知的霍顿公爵,苍白无助的男仆们,和后方同样大喊大叫的贵族男士们。
所有人都狼狈极了,卡洛斯敢说,这群得体的绅士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有男仆愣了一下,仿佛被死神抓住了脚踝,头也不回地冲入庄园:“医生!医生——!”
其余男仆则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又小心翼翼地把公爵扶下马。只是在他们接触到那具冰冷的身体时,有好几名男仆脸色大变,承受不住地跌倒在地:“上帝哪……上帝哪……不,这不是真的……”
卡洛斯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靠近了霍顿公爵,随着他呼出的白色水汽随风散去,他唯一知道的是,公爵大人的鼻尖干干净净的——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惊慌失措的贵族们的吵嚷声、怒骂声乱成一片。他们不顾体面地争吵,斥责是雅利安子爵的儿子人开枪打中了尊贵的公爵先生。
是的,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愚蠢的小子根本连方向都没对准,他根本没有朝着棕熊,而是直接对准了公爵的方向!
上帝哪,杀人凶手!是他杀死了受人尊敬的霍顿公爵!
一名脸上带着雀斑的年轻贵族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样,而随着霍顿公爵的身体彻底失去生命迹象,他终于如愿地晕了过去。
公爵夫人格蕾丝出现在了不远处,这位向来优雅的女性在听闻消息后,疯了一样直接冲出了房间。她的鞋子甩掉了一只,精心打理的头完全变了模样。但随着她的靠近,格蕾丝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她想要往前,但有什么让她止不住地后退,让她不停地摇着头,就仿佛眼前并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但残酷的现实往往壁噩梦更可怕。终于,情绪激动的公爵夫人哭嚎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霍顿公爵。
温热的怀抱不再,公爵冰冷的尸体接住了他的妻子。
“不,不!上帝哪!上帝哪!不要这么对我,不要这么对丹尼尔!”格蕾丝哀嚎着,哭喊着,多次试探着霍顿公爵的鼻息。在已经断了的呼吸中,公爵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晕厥在了人群之中。
本就无序的现场越发地混乱。
脸色苍白的霍特也赶到了,同样快要晕倒的模样。但是如果他再倒下,这一切又该怎么办呢?
忍着巨大的悲恸,这名称职的管家第一次在人前流泪:“带公爵大人回去,现在,立刻——!”
医生来了,但早在公爵回到庄园前,一切已经无力回天。
人们已经知道结果,却还奢望着奇迹。他们看着浑身颤抖的医生,听到他最终说:“公爵大人……已经回归了上帝的怀抱。”
于是哭声响成一团,众多淑女期期艾艾地哭泣起来,为着公爵大人的不幸离世。绅士们摘下帽子,低垂着头默哀着。雅利安子爵呢?他和他的妻子早已经不省人事了。
霍顿公爵死了,突如其来的,可笑又残酷。一场热闹的狩狐季,就这样变成了公爵的葬礼。
而奥斯丁,他还在荒芜的原野里,对这个可怕的消息一无所知。
在得知奥斯丁并没有和大部队一起回来,霍特立刻派出了会骑马的男仆:“无论如何,快把奥斯丁少爷带回来!”
庄园的男主人已经死去,惟一的继承人不能再出意外。
众多宾客也派出自己的男仆加入了搜寻的队伍,很快的,无数的马匹像是猎鹰,飞一样地冲出了梅菲斯特庄园。
虽然卡洛斯的马术不错,但他没有加入搜寻队。原野那么广阔,他没有信心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奥斯丁。既然这样,他还不如在这里等他回来。
搜寻极有可能带来的是失之交臂,而那个即将面临巨大痛苦的少年,无论如何,他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哪怕是他要晕倒时支撑他,哪怕是他哭泣时安慰他。
天空阴沉沉的,是新的暴风雪正在酝酿吗?刺骨的冷风中,夹杂着的,又是谁的哭喊声呢?
焦虑和不安带来的是种种可怕的幻想,时间和感官被无限地拉长了,留在大门口的男仆们,互相对视的目光中带上了不安和惶惑。卡洛斯觉得,自己的表情应该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霍顿公爵死了,不是玩笑,而是该死的事实。
终于,在等待变得麻木的时候,一支飞驰而来的队伍,出现在了卡洛斯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