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忒弥斯美吗,卡洛斯先生?”
那是在卡洛斯和奥斯丁同睡之后的某一天,一名高级男仆忽然问出口的话。
“什么?”
“阿尔忒弥斯,我的朋友。”那名男仆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笑容,“能让你每晚都夜不归宿,她一定美丽极了,是不是?”
卡洛斯看了男仆一眼:“您想说什么,先生?”
“哦,不要这么严肃,卡洛斯,我只是想知道是哪位女仆那么好运,能得到你的青睐。”男仆笑着说,“看哪,新任公爵的贴身男仆,庄园里有多少女性将对你趋之若鹜啊。哦,好运的家伙,上帝真的是太优待你啦。”
“没有任何女性靠近过我,先生。”卡洛斯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您是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在仆人宿舍休息,您大可以去询问霍特先生,他会为您解答的。”
对有些身处要职或是没有安全感的贵族而言,让仆人成为“活的警报器”是必要的。与主人同行,和主人同睡——当然是睡在主人的脚边——在歹徒冲破房门后,警报器就可以在第一时间用□□捍卫主人的生命和尊严。
奥斯丁并不需要警报器,但是他需要安全感。在奥斯丁亲自向霍特说明,他需要卡洛斯陪同避免糟糕透顶的失眠后,管家二话不说就批准了卡洛斯的“夜不归宿”。
虽然,正直的管家不会知道,卡洛斯不止睡在了奥斯丁的房间里,还被迫躺在了他主人的床上。
霍特对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但其他仆人并不是这样。忙碌得和陀螺一样的他们一开始还没注意,但随着天数的增加,总有一些有心人会发现端倪。
更何况那是卡洛斯,仆人中算得上是风云人物的存在。
在奥斯丁即将成为新任霍顿公爵的当下,有多少男仆在暗中仇视着卡洛斯啊。
那个或许是某个没落贵族的讨厌家伙,为什么还要来和他们争抢贴身男仆的职位呢?那个该死的年轻人又傲慢又失礼,从不和他们谈天或是交心。他一定是在嘲笑他们吧?嘲笑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嫉妒会让理智的天平倾斜,会让爱与友善消散,并从此,发自内心地渴望着他人的不幸和毁灭。这是一种可怕的情绪,但随着恶魔在耳边私语,总有一些人经受不了仇恨的啃食,从此变成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
眼前的高级男仆,不正是嫉妒着卡洛斯的好运,恨不得他立刻滚出庄园吗?
卡洛斯的神情是严肃的,这让男仆感受到了一丝心虚。
“您认为我应该在公爵大人下葬的当晚,违背上帝的旨意,做出令人唾弃的无耻行为吗?”卡洛斯问道。
“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那个男仆收敛了笑容,“这和公爵大人没有关系。”
“可在我看来,您无视了公爵大人的体面和尊严,鼓励庄园的仆人在这样悲伤的日子里,去做一些有伤风化的事。还是说,您期盼着在公爵大人的葬礼上,能发生一些有损他名誉的事呢?”
卡洛斯一本正经地问出这样的话,让男仆无法再露出笑容:“我没这样说,这只是在开玩笑,年轻的朋友。”
“在公爵去世后,您还有心情开玩笑,您真是一个乐观的人,先生。”
那一瞬间,卡洛斯在男仆的脸上看到了愤怒,对方强行收敛,露出了一个虚伪至极的微笑:“我只是为了庄园的荣耀,先生,身为仆人,我们必须提起精神来。”
“是的,为了庄园的荣耀。”卡洛斯点点头。
对方再说不出任何话,僵硬地转身离开,从他离开时加重的呼吸声来看,显然气得不轻。
这已经是第三个仆人了。卡洛斯心想,他们没有时间为霍顿公爵的死亡悲伤,但有着无穷的精力,去为自己争取或许微不足道的好处。
想到公爵下葬,卡洛斯再一次同情起奥斯丁来。
在哀悼的人们面前,奥斯丁很好地克制了悲伤,表现了绅士应有的礼仪。他向众人宣扬了霍顿公爵的品性和事迹,歌颂了他的无私和宽容。在霍顿公爵的墓碑前,他和他的母亲发誓,会幸福地生活下去,绝不会辜负公爵的期望。
于是棺椁埋入了土地,奥斯丁眼睁睁看着一铲一铲的泥土隔绝了生与死的界限,隔开了他曾经深爱着,同时也深爱着他的父亲。
神父吟唱着安魂曲,带来一片肃穆和宁静。一群或许是来自教堂钟楼的白鸽忽然从人群上空飞过,在蔚蓝的幕布上留下了一串白色的弧线。
葬礼结束了,但奥斯丁无法在家族墓地久留,吊唁的宾客依旧需要他的招待——格蕾丝虽然有心,但她突感不适的腹部让她无力提供任何帮助。
而在等哀悼的人们休息之后,奥斯丁才终于能骑着马,在卡洛斯的陪同下,再一次来到了霍顿家族的墓地。
奥斯丁在霍顿公爵的墓前站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说话。比起人前客套的悼词,沉默才是悲伤最真切的表达。卡洛斯主动提出,他可以走得远一些,好留给奥斯丁说话的空间,但奥斯丁摇头拒绝了。
那个少年只是沉默着,神情黯然地望着自己父亲沉睡的地方。当微风吹拂着十字架,吹动上面的百合花圈,是否是父子两人在无声地对话呢?
而在公爵的坟墓边,属于奥斯丁亲身母亲的坟墓,同样寂静无声。
那一晚,奥斯丁一如既往地要求卡洛斯同床而眠,他是否想用这种方式,去确认不再会遭受分离呢?
年轻的仆人服侍着自己的主人躺上了床,并在对方的殷切的目光中,再一次打破了仆人的守则。
卡洛斯很清楚,一次的让步极有可能带来的是无休无止的退让。但只要等到奥斯丁走出悲伤,只要等他成熟起来,这样不合礼数的行为迟早会结束。但他没想到的是,乐意为他人着想的奥斯丁变得执拗起来,他不再接受两个人分开睡。
那是距离霍顿公爵葬礼之后的一个星期,卡洛斯尝试着说服他的主人。
“为什么要回到仆人宿舍去?”本来神情还算坦然的奥斯丁立刻变得慌张起来,突然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可能就是这副模样,“等我入睡之后再离开?不,我不接受。难道你忍心让我彻夜难眠吗?”
奥斯丁用事实证明,只要离开了熟悉的卡洛斯的怀抱,他都会在下一刻从睡梦中醒来。哪怕卡洛斯只是退到床边,突然的空虚足够让惊慌驱散所有的睡意。
当奥斯丁委屈地蹙眉,受伤一样伸出手,卡洛斯都会在下一刻妥协。
难以想象,一个少年,竟然会这样依赖他的贴身男仆,他的朋友。
难以想象,卡洛斯明知奥斯丁对他的依赖,竟然还会这样铁石心肠。
“为什么?我不明白。”奥斯丁难受极了,“我们明明适应得很好。”
“只是做一些尝试,”卡洛斯说,“您必须要慢慢适应起来。”一个贵族,不可能也不应该一直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
“一点一点地尝试,一步一步地适应,少爷,我们总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我不接受。”奥斯丁激动地说,“我不同意!”
“可是奥斯丁少爷……”
“是那些仆人说了什么话吗?”忽然,奥斯丁的表情变了。
哪怕是在遥远的未来,卡洛斯都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奥斯丁说话时的表情。他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透露出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质地,他的眼睛本是深邃的黑,现在更是凝聚起了可怕的风暴。
嘴唇抿成了刀刻形状的奥斯丁,表情冷酷得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是谁?是谁想让你离开我?”
卡洛斯下意识地摇头:“不,和他们无关,奥斯丁少爷。”
“不,和他们有关。”奥斯丁危险地眯起了眼,现在的他,敏锐多疑到让人害怕,“是谁?是哪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卡洛斯是一个十分遵守原则的人,但是,他的原则在奥斯丁的请求中向来不堪一击。
这个人一直都偏爱着自己,那么,哪怕他真的要离开,也应该是在确定自己能一个人休息之后——所以,是谁想让卡洛斯离开自己?
卡洛斯虽然很想让那些多嘴的仆人学会什么是得体,但他还不至于在奥斯丁面前揭发他们。
于是卡洛斯再一次妥协了,在他主动靠近了某只浑身炸毛的英国猫后,对方满意地蜷缩进了他的怀抱,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但在过了一段时间后,两个高级男仆主动离开了梅菲斯特庄园——以愁眉苦脸的方式。巧合的是,那也是因为嫉妒眼红而在卡洛斯背后肆意造谣的人。卡洛斯彻夜不归,和女仆在庄园里鬼混的话,全都出自这两位仆人的嘴。
显然,是奥斯丁做了什么。
“怎么了,卡洛斯?”在卡洛斯的视线不断地往自己身上聚拢后,奥斯丁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卡洛斯摇摇头,“谢谢您上午的花。”
在颓废了一段时间后,奥斯丁再一次赠送起他喜爱的鲜花来。格蕾丝的、玛格丽特的、霍特的,以及卡洛斯的。
现在卡洛斯和奥斯丁睡在一个房间,为了蔷薇不至于凋谢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奥斯丁主动提供了自己的花瓶。于是,满满的怒放的黄色花朵,像是春天的阳光一样层层叠叠地堆砌在了橡木桌上。
窗户边、衣柜里、书架上、首饰箱……所有意外的或是预料之中的地方,卡洛斯总能忽然找到一株美丽的蔷薇。如果他拿着蔷薇,小心地将它插到花瓶中,那个时候的奥斯丁,脸上总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得意。
虽然奥斯丁大可以直接把蔷薇放入花瓶,但是他喜欢给卡洛斯制造惊喜。
或许,这是王室的文书到达后,在奥斯丁正式成为霍顿公爵后,他唯一还保留下来的幼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