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观察,银冽发现封序南兄妹俩算得上神奇。
一个神奇地听话,一个神奇地稳当。
园中许多地方确实有煞,但问题大的地方都下了布局,看痕迹也才月余而已,用的方法还都挺新鲜。
宅内所有墙角都包上麂皮,阻断祟物的来去路;堂屋西面的廊柱上挂了一盏钨丝灯,钨丝上刻了符文,邪煞会在此驱光扑火;厨房里好几个锡茶壶,烧过的水显然都泼在天井下,从上游冲涮宅中晦气。
封家玄术属于北派,而封序南用的这些截煞化冲法,像是南派手笔。
胜岁园中,因为那条烂舌头而引来的邪物大半都已经被封住,小半的不知是没顾上还是根本不影响,俩兄妹就这么住了两个月,愣是一点阴气也没沾。
那小姑神身上带的葫芦,看着也不是什么简单的玩意儿。
银冽想到些什么,从屋梁上看着檐下的封序南,挑了挑眉:“喔,确实像他那个南方爹……”
封序南的长相,细看是带着一点混血味儿的,像在北方男性的刚硬骨相里,捏了几分南洋读书人的文气。
但因为身材太过高大,皮肤也晒成小麦色,脸上还有几处细小的伤疤,即便戴了副无框眼镜,乍一看还是个很不好惹的硬汉。
先前因为银冽矮他半头,仰着始终没看出来,现在从梁上俯望下去,就能看出封序南眉眼里的那点斯文,跟他那个入赘的爹像了个六七分。
封序南的亲爹,南方来的美男子,又会读书又会做法,把当时还读大学的他亲妈迷得七荤八素,大小姐放下身段追美男,追了好久才到手,谈婚论嫁时老爷子非要女婿入赘,最后还是请银冽这个当叔叔的出面,把人吓得签了婚书。
银冽目光微垂,无声一笑。
两个好孩子养出两个这样的孩子,好像也不神奇。
那大雨不要钱地下着。
檐下的封序南隐约听见什么,抬头望去,却只见梁上落下一滴清雨。
天还没黑,封晓萤果真已经欢快地踏进家门。
晚饭时饭桌上就多了个人。
封晓萤那一脸欢快立刻变得礼貌而不失尴尬,全程颤颤巍巍地夹菜,吃饭,夹菜,竖起耳朵听大人说话。
“这鱼,不行。”
“汤也不行。”
“什么东西。”
银冽一键三连,连续暴击。
封序南皱眉的细节很短促,没露出太多不悦,继续给妹妹夹鱼:“厨房的人现在撤了,这些是街尾那家老排挡的菜,用料干净,味道也不错。”
银冽筷子都没动,只用眼神审判一遍菜色:“只配喂猪。”
刚被哥哥夹了一块鱼的封晓萤,哽得发出一声猪叫。
封序南面不改色:“古爷说特别监区二十年没有供应食物,看来是因为九叔公嘴刁。”
这话就有点诛心了,银冽侧目看他,一掌轻轻按在桌面上。
最终却没有发作。
银冽只轻嗤了声:“确实,监狱里的东西都不配喂猪。”
封序南低头,吐气,然后又抬头,恢复那脸沉稳不惊:“抱歉,家里确实缺人,先前说的几位爷叔要安排一下家里杂事,明天就会到,不是故意怠慢九叔公。”
用惯的老人总会知道这位祖宗怎么伺候,到时候随他折腾。
银冽对于爷叔的事一直没多问,这时也只默认,倒是在桌边闭目养神,等俩兄妹吃完了,才开口说:“那个被绑的兔崽子,什么情况。”
封序南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他。
这人上午还当着所有人面说“关你爷爷屁事”,竟然这么快就主动来问什么情况。
银冽看穿他这一眼的讶异,也懒得废话,冷下了脸:“不是你要我救封家,这个不算封家的是吧?”
此时封晓萤见状不妙,火速接过碗筷,收好了一桌残骸:“我来洗碗!”
溜之大吉。
银冽目光一挪,看了这小姑娘几眼。
封序南这时接话了:“几天前四伯父家的儿子票倡被抓,关了两天后保释出来,四伯在看守所外面没等到人,半小时后就接到勒索电话,对方要一千四百万。”
说起来,这人还要叫封序南一声家弟,封家这代子嗣不多,老四家独苗苗就这一个孩子,名叫封震东。
封震东在封家叔伯孩子里算年纪不小,快四十岁的人,刚二婚半年,说是怎么都没要上孩子,人就跑出去□□,还被抓了。
知道儿子票倡被抓,老四夫妻都还不急,连儿媳妇都顾不上哄就去保人,没成想儿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抓走,一接电话人已经在那头惨叫,边哭边喊要老两口卖房子借钱,无论如何凑齐两千万。
这一千四百万,居然还是讲价讲下来的。
这时候但凡看过一点电视剧的人都知道要报警,但四伯家没有,因为对方还用封震东的微信给老两口发视频,视频里是封震东鼻青脸肿地吸毒、运毒、贩毒,死罪一条龙。
对方意思很明显,报了警看谁判得久吧。
封序南:“好消息是,对方就是图钱,不会轻易撕票。”
银冽:“坏消息是,这崽子救回来也是废了。”
言下之意别说一千四百万,四十万捞个这玩意儿回来也是血亏。
封序南不置可否,转而道:“目前看不出这件事跟后院的舌头有什么关系,但不排除是同一势力做局,还在查。”
银冽看他:“家里还有多少人可以用?”
“东西南北四个档口的管事还在,家里的情况他们都知道,目前没请辞,”封序南拿出今早的报账单,递给银冽,“这两个月各档口靠几个老客户的单子,能做到盈亏相抵,伙计保留七成左右。”
档口盈亏相抵,就是主家一毛不剩罢了,起码留出个局面。
银冽略略翻过账本,没话说。
封序南这悬崖边上位的家主,做得可以说挑不出毛病——除了有接受一毛不剩的魄力,背后还要有留住四个大管事的能力。
银冽于是进入下个议题:“祖坟的事呢?”
刚说完眼前又递来一张A4纸,标题是《关于依法实施未留山区域坟墓迁移的公告》。
银冽垂着眼,跨过上面密密麻麻的一列法条引用,直接看到最后那行“文明搬迁,守护乡愁”,简直有点黑色幽默了。
“放二十年前,未留山挖出金矿也没人敢动封家祖坟。”
他神情晦暗不明,口吻听不出什么喜怒。
还在下雨,胜岁园入夜后就显得太过冷清,园子本来就大,现在还要省电,吃饭时只亮了饭厅里几盏琉璃吊灯,偌大的一张饭桌就两个人,银冽坐得很远,背靠着饭厅外的黑天,那片黑深得像要把他吞进去。
封序南最终也没听到他再追问什么。
这政府征地属于不可抗力,真办起来,反而比不孝子孙被绑架还难处理。
况且银冽最后那眼神像是说,拆就拆了,反正都是死人。
左右不急这一晚,封序南也没提银冽具体要干什么,大概只要他站在那儿封家至少就有了些底气。
两人粗粗对上“救封家”的第一要务,就准备各自回房了。
然而半个小时后。
封序南没有想到,今天那么多件正经破烂事,他和银冽都还算谈得相安无事,反而是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银冽总会让他内出血。
当初在回盘城的车上,银冽扬言自己除了老檀不睡,于是封序南在车上就找人安排,花了三百重金,请家政阿姨专门把银冽的房间收拾好——由于屋内全是雕花古董,为了确保干净,每个木雕镂空都要阿姨手工擦洗,最后工价翻倍,花了六百。
那屋子原来就是银冽的,或许是为彰显家族地位,房间就挨着主卧房隔壁,银冽入狱后,那间屋子干脆闲置二十年无人敢住,连衣柜里的东西都原样放着。
床是老檀的,灯也是古董的,甚至还有一台到现在也没落伍的宽屏彩电,一切都无懈可击。
然而刚才银冽说,他不去房间,他要睡中堂。
——但床还是要老檀的。
封序南拳头硬了,但战术还是软的:“……九叔公,你的床是定制的,拆下来所有零件都会损坏,没必要吧。”
银冽坐在上午那个主位上,自己泡茶慢慢喝:“那不拆了,我就睡这里。”
封序南皱了皱眉,看着眼前一屋大敞的中堂:“睡哪?”
银冽右手喝茶,左手一抬,满屋子的檀木四仙桌“吱呀”撞在一起,严丝合缝拼成了一张老檀“床”——这么看,比楼上那张定制的床还大点儿。
银冽抬抬下巴:“可以铺床了。”
封序南彻底莫名其妙了,看着他想问,您是不是在找茬?
银冽像是被他盯得生气了,一放杯子,没好脸色道:“你个小屁孩睡主屋,我凭什么睡侧屋,要睡就睡最大的房间。”
最大的房间。
指的是这间人来人往,出门必经路上的中堂大厅对吧。
封序南真是搞不懂,实在搞不懂。
这个祖宗,说他乱来吧他还挺讲道理,必要的时候甚至有点老派;但说他老派,又有哪个长辈愿意住在过道边,没有墙没有门的,甚至没有遮光,跟全世界就隔着一扇屏风而已。
这么不讲究?
此时再客气一句“要不主屋给你吧”应该也是多余。
莫名其妙。
封序南最气那六百块的冤枉钱。
留了句“您自便”,就自己上楼回主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