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然数百年来,相遇如君者,不知凡几入,大都萍水偶逢,烟云倏散。"
大通九年,六月初一。
群臣奏表,贺皇帝嫡子降生,帝大悦,诣开南湖揽月楼,于嫡子"洗三"之日与百官同乐。
岐太宗以来,五代帝王皆崇节俭,少纷奢,宵衣肝食,为朝廷表率,除宴新科进士外,国宴亦只恢复了唐德宗时期所倡的宜春宴,定二月初一为中和节,祈望天下平宁、四海安康。
当今天子此举,罔顾了祖宗家法,大设宴席邀百官而乐,竟也无一人反对…
…………
“李玄宁!你跑到树上去做甚?你是公主!"
坐在树上的小娘子听后,不耐烦地朝底下的人吐了吐舌头,便轻身一跃而起,无风稳于地。
"什么公主啊,韩家姐姐,我就是个破读书的。"小公主的裙裙变得皱巴巴的,待会还得参加国宴。
片刻过后,韩徽无奈撇嘴,紧皱的眉头跟着舒展开,听得她长叹一口气:"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李玄宁看到韩姐姐这副样子,心里头不由开始打着鼓,一下一下咚咚响。
"国宴还得有一个时辰左右,阿宁,你先找个地梳洗梳洗吧。"
李玄宁是皇帝的长女,因其生母身世不详,不受皇帝宠爱,甚至连些许的注意都少。
游离于世,恍若漂萍一般。
小公主至今连封号都没有。
…………
韩徽是李玄宁读书时认识的伙伴,揽月阁九大开国功臣中山郡王韩洙之后。
当今天子发动夺位之变后,开始一度打压九大世家在朝中的势力。
大通八年正月,中山郡王韩洙之后,随国公李姒懿之后,因东川税法的预案起了争执,两党相持不下。
四月四日,有百姓击登闻鼓鸣冤,告韩家长子韩颐私侵良田之罪,皇帝大怒,制三司会审,一月之内,搜其物证,削韩颐爵位与官位,流放崖州。
此案未牵连韩家其他人,表面上看是件幸事,实则韩家已遭重创。
韩家长子是大通二年的新科进士第四名,又因中山世子封爵,不过六年,便坐到了户部司五品郎中的位置,朝中大多数人都看好,韩颐拿下户部。
谁曾想…韩颐被百姓告了官,侵占良田闹上了登闻鼓院。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律法,户主犯户内田畴荒芜罪者,最多杖七十,九分往上,便是徒刑一年。
朝中有心的人都嗅到了风声,韩颐只是个替罪羊,皇帝要开始打压韩家了。
韩颐遭流放,皇帝倾向于随国公一派的态度,让韩家在东川党争中彻底落败。
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韩家家主韩风明遭贬,受敕为凤州团练使。
兄长流放,父亲遭贬谪…
李玄宁回头看着韩徽,浅蓝色的襦裙,头上仅仅配着鸟雀纹路的步摇,垂下的流苏随风摇曳,天上的神仙,便是这样子的吧…
无论何时何地,宠辱不喜、波澜不惊。
韩家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她还是太不懂事了,总要韩姐姐操心。
今上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甚至数次想改制法,禁止女子入朝为官,与那唐玄宗倒是颇为相似。
李玄宁对皇帝没有印象,知道的事也都来源于宫婢的闲谈,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皇帝正月大朝发脾气,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嚷嚷武帝的血脉才是正统,圣成女帝无非是靠着武帝才能统一天下。
这事闹得洛阳是满城风雨,百姓议论纷纷,
九大世家也不高兴,毕竟他们的祖宗都是随圣成女帝打天下的人。
东都留台的两位御史带头闹事,最后逼得皇帝当廷道歉,说自己是脑子不清醒,口出狂言了。
韩姐姐这样的天才,不能为天下所用,当真是可惜了。
"咦?揽月阁?"李玄宁抬头轻喃。
竟是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了,揽月阁,飞檐斗拱,明六暗七。
据传,圣成女帝为岐王时,最喜爱在此处作画,遥望湖光山色,静听清波无声。
她也想上去看看,圣成女帝看到的景色。
〖“欲上九天揽明月,欲下万土救人间。”〗
李玄宁的脑中陡然涌出这句话来,叫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额前的花钿微微向中间拢起,好似含苞欲放的花朵儿,配上缀于前面的华胜,净显少女的天真烂漫。
她拢着眉,细品这句话的意思。
写出这句话的人,想必是个很矛盾的人…她想揽明月,去逍遥自在,又想下万土,去拯救苦难众生。
揽明月,揽月阁。
它们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李玄宁又想到了她多日前梦到的红衣娘子,当时的情景与这儿的,竟还颇为相似。
她心中愈发好奇,这股强烈的好奇与求知,推动她走进了揽月阁楼。
陈旧的牌匾,散沉重而又古老的历史沧桑感,穿过小径,轻拨垂下的枝条,或柳暗花明,见阁楼与碧水青山互为一体,嗅淡淡花香沁人心脾。
推开门,没有她想象的华丽,亦非清新淡雅的世外人间,这里面,很普通。
抬步登阶,到第九级,她看到左边有一个牌位,岐·太史令—李澧梵,牌位旁是一幅翩翩少年的画像。
紧接着,每一级的左侧都有牌位和画像。
有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强力壮的武者,也有满腹诗书气质华的中年书生。
………
辅国大将军,韩国公,王彦章…
司空,随国公,李姒懿…
司空,赵国公,王莜行…
司徒,中山郡王,韩洙…
这里莫非供奉的,是大岐的九大开国功臣?
“他们的名字,为何都似曾相识?”李玄宁挠着头,不经意间弄掉了头上的步摇钗缀着的流苏。
“太宗皇帝?”
迎面看到的画像是一位红眸俊美男子,他端坐在方凳上,眼里却不带皇帝威严,有的,好像只是对某些事,亦或是对某些人的怀念。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些许泪光,心中莫名如刀绞般疼痛。
上方的两位女子,一同穿着红色的衣衫,模样有些看不清,想必这就是圣成帝后。
“铮!”琴声猛入耳,让沉迷在画像里的李玄宁一震。
广陵散,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她儿时无数次听过母亲弹奏这首曲子,这一次,她听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是风萧萧兮夜慢慢,无尽的情思苦恼,那奏琴者的悲与喜,都清澈见底,亦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只卷千堆雪。
〖“殿下,便是大势已定,又如何?”〗
李玄宁忽地忆起了一些在梦中发生的事情,重心不稳,直接瘫在楼梯上,虚靠着旁边的护栏。
“救命,这楼也太诡异了…”
她轻拭头上的点点汗珠,不断地在心底安慰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世上,绝对没有妖魔鬼怪。
她左手撑着自己站起来,稳住了身子,琴声是从面前那扇门传来的。
她鼓起勇气,微微使力推开门。
〖“每想站于彼岸,不敢偿孟婆忘情之痛,切嘘一二。”
“若世有佛法所言六道轮回,吾愿与卿下一世重逢于汉中南湖。”〗
一字一句浮现在李玄宁的脑海中,一字一句读起来让她揪心痛苦,好像她亲自写下来的一样,这几句话,含了无奈与深情,含了无力与难受。
无法想象,写出这些文字的人,当时处于一个什么境遇之下。
轻风扑面袭来,携着泥土的芳香,轻轻地打在她的双颊旁,似佳人抚面,温婉可人。
天与南湖共成一色,合为一体,周遭草木垂柳,空中鸟兽,其之泼墨成画,画中一抹绯红亮色,如林下神仙,为点睛之笔。
李玄宁还没见到其人的真面,便觉得眼前娘子的背影好看,当举世无双。
她关上门,席地而坐,品着广陵散,悠然散漫地摆起头,黄昏的迷茫笼罩整个汉中,残阳似血,使湖面带上了微波粼粼的金烂之光。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一曲而终,穿着绯红衣衫的小娘子侧头望向李玄宁。
双睫下的桃花眼,含着衷情,诉着诗意,咛着万象更新,渴望星辰不坠。
片刻后,她走进了些,看到小娘子黑色的瞳目里,只有她自己。
李玄宁举手加额如揖礼,躬身前倾:“某闻娘子琴声而来,多有叨扰,无礼之处,望娘子见谅。”
绯红衣袖轻拂于她的心,白净的脸上,有着小小的梨涡,笑声似铜铃般,清脆悦耳,仿若得闻天籁,有江南女子的秀美,也添北方女子的英气。
“崔妙颖,见过公主殿下。”
“原来是崔相家的娘…”李玄宁正欲还礼,却是发现了问题,“崔娘子怎知,我是公主?”
崔妙颖听后以袖掩笑道:“花钗。”
宫宴有制,命妇配花钗,以示身份,一品九树,二品八树,三品七树。
朝廷未有一品命妇,只公主可配。
李玄宁扶额轻笑而赞:“崔娘子,真是聪明。”说罢,她拿起曲足案上的茶碗,欲煮水烹茶。
“殿下竟如此娴熟?”
李玄宁一惊,缓缓抬眼望向含笑的佳人,心中的怀疑和害怕愈发严重,她自从踏上了阁楼,就越来越不对劲了,能想起梦里的事情,也能会这种自己从未学过的东西。
“错啦。”小娘子在她的身边拂衣盘坐,轻斥里是些许娇俏顽皮,“二沸时,要先用勺子舀出一瓢水,然后…”
李玄宁紧接着道:“然后,开始往釜中投茶末,等到三沸时,再往里头加入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
“殿下知道?”崔妙颖很是惊讶,据传这位公主不受宠爱,定是对煮茶品茶等一窍不通,如今看来,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同。
李玄宁自小在深宫中长大,见过无数刀光剑影和尔虞我诈,今日的种种异常,让她对崔妙颖起了疑心,甚至有一丝杀心。
“我不知道!”她为自保每日练武,瞬间散发的狠厉之气,陡然袭向崔妙颖。
“某想知道,崔娘子,你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