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秋雨叹》诗之二:“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我们目前能推断,崔玉是在这片林子里晕厥或死亡,再被人推入水中的。”
崔妙颖点头赞同,接着分析:“能进入南湖的禁军与官员皆登记在册,我们拿到这份名单,再一一排除如何?”
李玄宁想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妥,此宴邀洛阳四品以上官员,还有汉中的所有官员,多达百人,每人排查,太耗费时间。
她遥望天空,夕阳已快沉入山头,弯月更新,高悬在浅蓝的帘幕中。
明日的这个时候,她们还查不到真凶,朝中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她们,亦无法知道,能何去何从了…
凶手没能及时处理崔玉留下的痕迹,当是慌乱不已。
那么,是什么令他慌乱?
崔妙颖想到了什么,回头瞧了一眼揽月阁,王棱清悠闲地靠在阁楼栏杆前,与崔妙颖的目光对上了,还对她轻轻一笑。
剑眉星目的黑衣男子,腰间束了一枚墨绿玉佩,减了一份肃杀之气,多了一份儒雅随和,笑起来唇角弯弯的。
崔妙颖一直以为,王家的人很简单,世代从军,护卫大内周全,现在站在阁楼上的那位韩国公,她是一点也看不透。
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王棱清已经找到了杀害崔玉的人。
“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李玄宁此话一出,让崔妙颖又是一惊。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竟有着与她如出一辙的默契,无论是做事还是想问题,她都能想到自己所想。
这般的默契,就是同她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都没有。
崔妙颖随之问道:“你为何会觉得王都统找到了凶手?”
李玄宁摩挲着双手,想了一会儿,对崔妙颖说道:“你想想,圣人虽然把追查凶手的任务给了我们,但崔玉是死在了禁军管辖的范围,如果找不到凶手,禁军的责任会更大。”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崔玉毕竟是崔相的学生,王都统查不到凶手,给不了崔相一个交代,那么他,就逃不过被贬谪的命运。”
“王都统此时不慌不忙,悠哉游哉,毫不在意他的仕途和命运,就证明他已经找到人了。”
崔妙颖瞬间了然了李玄宁的意思,心下暗叹其人聪慧,能在短时间内把毫无头绪的事情理清楚,当真是不简单。
李玄宁紧接着说:“但他选择不告诉我们,让我们接着查,说明他想让我们知道一些事情,并且只能是我们知道。”
王棱清到底想让她们知道什么?
在此之前,一切只是基于她们的推测,她们也只能推测。
崔妙颖突然觉得,崔玉身上或者衣服上肯定藏着什么东西。
她拿起红色的官袍,开始摸索,将衣服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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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成元年,五月
刚刚在漠北取得全胜的女帝正意气风发,将岐国王廷迁到了洛阳,重开科举考试,恢复天下百姓生活秩序。
蔚蓝的天空下,洛阳城亦如多年前的繁华,人人得以自安,西市喧哗,人头攒动。
孩子摇着小风车奔跑,唱着童谣,老人悠闲地躺在摇椅上,听着吵闹,享受着阳光。
这一切让人感觉他们仿佛回到了大唐的古都,再不必受节度使战乱所祸。
他们相信,在未来,这个国都亦会迎来万邦来朝,成为比大唐更好的国家。
洛阳城内。
马球场上,女帝坐于最高位,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心爱的姑娘。
姑娘穿着一袭红色的窄袖袍,足登黑靴,她头上戴着幞头,昂着下巴,微弯的嘴角,显得格外开心、自信。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袍子上绣了些许祥云与凤凰,更显其人身份气质。
“皇后殿下,待会可得让着我们些啊!”
女帝听此轻轻一笑,认真瞧瞧,发现她的皇后穿女装时,便是清水出芙蓉,着男装时,清秀英俊,不知吸引了多少宫娥婢女。
与皇后一队的女子笑得明媚,大声对对方说道:“我们是女子,你们得让着我们啊!”
台上人坐不言语,浅笑如温风,台下的人瞧见,更是起了争强好胜的心。
台下的姑娘高举偃月形球杖:“让什么让,咱自家人,各凭本事!”说罢,用双脚紧抵马腹,马儿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声。
马蹄扬起,球场上瞬间尘土飞扬,飞沙走石之间,那抹红衣亮色入目,容颜皎皎的明目叫台上的人为之赞叹不已。
以杖击球,如飞鸟迅过,观众都未看清球的影子,就听得高处的铜铃清脆一响。
“红队,记一分!”
台下掌声如雷动,球场上四位红衣女子纷纷摇手欢呼。
女帝的脸色有些苍白,她闭目浅笑,在脑中回忆着方才那抹红衣的神采飞扬,飒踏如流星。
她心爱的姑娘,当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
假使她在不久之后归于天地,她不会与她心爱的姑娘告别。
因为她的灵魂,会随着这抹红色漂泊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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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宁心里一惊,方才,她竟觉得这身红色的官袍与眼前的人十分相配。
这身绣着祥云暗凤的官袍,好像就是为这位崔娘子量身定做的。
崔相府家的小娘子,当真非同寻常。
李玄宁一慌神,死劲摇了摇头,清醒片刻后,问崔妙颖:“可是找到什么了?”
“他如果要藏东西在衣服里,大概就是写了文字的纸或布,即便我们找到了,也不用报什么希望了,定是早就被侵湿了。”崔妙颖摸索着衣服,在圆领那儿停留了一会儿,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自言自语道:“咦,他还挺聪明。”
李玄宁不明所以,什么好聪明,干嘛无缘无故夸一个死人…
“这是何意?”
崔妙颖狡黠一笑:“他把东西藏在夹层里了,看来他早有预料啊。”说罢,她把官服丢给李玄宁看。
李玄宁使巧劲,用力将衣领处的缝口撕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写满文字的绢布。
崔妙颖立刻凑过来,靠在她身边,一股百合花香的味道卷入心脾,让她感到淡雅悠远,温香软玉挨着她,瞬间什么查案的心思都没了,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消失了。
李玄宁心里打着鼓,咚咚响。她心下暗自问自己,小鹿乱撞,难道是这种感受?
她转过头,看见了旁边人那张白哲的脸,带着微微的笑,温柔如水,眸子里有未揉碎的星光,似朦胧的月光照耀大地。
那句诗是什么来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她们离的很近,再近一点,就好了…
李玄宁觉得她自己真是疯了,居然敢肖想崔相的女儿,虽然本朝不反对女风,但崔相是个老古板,知道了肯定会把她的皮都扒了。
话说回来,崔妙颖到底哪儿吸引了她?这崔娘子长得也就这样,才华,没看出来,无非是思维灵敏一些,比她反应快一些罢了…
李玄宁越想越气,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由把绢布捏成一团,生气起来了。
崔妙颖见到她这个反应,有些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玄宁赌气似的把绢布打开。
她们定睛一看,绢布虽然被崔玉缝在了衣领里,但仍旧沾了水,有些字迹很模糊,看不太清楚。
她们只能凭着感觉,还原整段文字,从而根据这些文字找到下一步的东西。
能看得清楚的字,只有底下的日期—癸卯年,闰二月十四。
“其他都没法看清楚了。”李玄宁放下绢布,一个日期,也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哎…”她长叹一口气,仰头望向天边的云彩,逐渐灰暗,直到无光。
等等,闰二月十四,今年没有大事发生,那么…那就是去岁的四月四日,那一天,韩家哥哥入狱了。
李玄宁记得很清楚,韩姐姐为了韩颐,去求了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两方的谏官,请求复审,皆被驳回。
韩姐姐想方设法,按审案流程努力了数十天,找到大理寺和东都留台的人请重审,头发都白了几根。
到最后,却是没想到状告韩颐的诉状被直接呈递上了刑部,大理寺和留台的人连诉状都没有见到。
韩颐这个案子,在递上刑部后未经核实,圣人便开始干涉,判了重罪,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不正常的味道。
她本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韩颐倒霉,同韩风明一样,都是韩、李二家党争的牺牲品,如果崔玉卷进来,那就并非党争这么简单了。
崔玉是崔相的学生,虽不常常往来,但亦有接触,如果崔玉和这件事有关,那么崔相…
“我阿爷的人品,朝中文武百官和洛阳百姓都知道,他不会参与党争,从来不会。”
李玄宁一怔,她又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崔相拜相五年,未做出一分一毫出格的事情,留台的御史校对政绩和俸禄以外的财产,皆道崔相乃是本朝最清廉的官员,崔家贵为九大世家之一,却最是清贫,从无奢华。
她信崔妙颖,也信崔家,即便崔玉做了什么,应当也与崔相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