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王仲祖、刘真长造殷中军谈,谈竟俱载去。刘谓王曰:‘渊源真可!’王曰:‘卿故堕其云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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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老人说,眼睛是干枯的,在流泪的,是心脏罢了。
圣成元年,冬
洛阳的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晕厥了三日的女帝终于好转。
“我说过,会好的。”
阳光明媚,轻轻穿过木窗间的间隙,打在地上,成了一个一个小圆孔。
殿中燃着龙涎香,浅淡的香雾缓缓上浮,直至空中再慢慢消散。殿外的屋檐还在落雪,有时落下一团,有时落下一点,化在地上,无声无息。
女帝转醒后,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好起来了,她缓缓抬起手,想去遮掩刺眼的阳光。
这光太亮,怎么遮也遮不住。
世界一瞬间暗下来,那高挑的身影替她挡住了让人感到不适的光。
女帝看到后,却不敢抬头,她已有预感自己大限将至,心里像被针扎了疼,不由哽咽出声:“妙妙…我…”
这窗外,浮生平世景如旧,这窗内,人之在世,须臾白露皆如泡影。
她不畏死亡,畏的是她死后,不知心爱之人如何,不知所亲之人如何…她不想让她的姑娘去体会“我寄人间雪白头”的华发早生、悲伤痛苦…
她的喉头不断哽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将那些酸涩都咽了下去。她抬起头,努力撑起笑容:“我想,去看看湖,好吗?”
姑娘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点了头,她知道,女帝为什么要去看看湖,她其实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要去看湖的人最终没有能力去,满地的鲜血,那是比阳光更刺眼的颜色。
天,又下起了大雪,今年,洛阳的冬天格外寒冷。
女帝拖着疲惫的双眼再次转醒,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话来,上天对她的惩罚来的太突然,一身的累拽着她又想睡去。
但她知道,她不能睡,这一觉,如果她睡去应该再也没法醒来了。
她撑着眼皮,努力环视周围,为什么没有妙妙啊…她想招呼韩洙来,却根本不能抬起手,她的双手冰凉,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了。
她没办法出声,心下的酸楚和无奈,让她不断地流泪。
她的世界逐渐模糊,什么都变黑了,直到那抹红色出现,她拼命地去抓。
“这一生,我不悔…你要记住我的样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不许忘。”
泪水淹没了她的视线,她仿佛见到了她的姑娘,穿着红色的衣裳,笑颜如初见时,温暖了她的心,温暖了整个世界。
妙成天看着床上的人阖上了眼,嘴角还带着一丝丝笑。猛然间,她再也忍不住,布满眼眶的泪拼命地往下坠。
这一生,日日盼苦尽甘来,终其是苦未尽,她的女帝,再也不会回来。
圣成元年的隆冬。
她站在洛阳满是雪的城墙上,看着满城送灵的百姓,她跟韩洙说了句话:“你看她,天天油嘴滑舌说喜欢我,又总是让我难过。”
妙成天觉得,她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切都和十八年前一样,浮生若梦。
红衣的姑娘在城墙上站了一天,成了雪人,白了头。
后来的十年里,她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女帝一样的人,爱她如爱自己的生命。
当隆冬散去,凤翔的花儿开出花骨朵。韩洙在岐王府前长跪不起。
如果让他书写圣成帝后的故事,他想,他会这么写—
她们相识在春暖花开的南湖,她们相离于满天大雪的洛阳。十年前,一人葬于雪中仍留遗憾,十年后,一人在花开的季节笑着走过。
他不会用华丽的词藻去歌颂他的朋友、他的君王。
因为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的十八年,更让人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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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宁看着眼前的南湖,愣了很久,这里让她想起了数月前做的梦,梦里,她疼得没法说话,只能不断地流泪。
她突然觉得她做的那些奇怪的梦,里面一定有崔家娘子。
这莫非是天定的缘分…李玄宁圆溜溜的红眸不停地转,像是在打什么坏心思。
那她们可真是佳偶天…
“哎…”李玄宁摸了摸头,用幽怨的眼神瞥了一眼崔妙颖,“你做什么又敲我脑袋?我是公主,天潢贵胄,小心我治你大不敬。再说我比你大,你怎么能不尊重比自己大的姐姐?”
崔妙颖有些无奈,面前这小公主怎么跟孩子一样,不过话说回来…
她自见了李玄宁,心中便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想法,她想亲亲小公主额头上的花钿。
小公主长得很好看,尤其是白净的脸上那对花钿,细细的,弯弯的,衬得她的红眸很明亮,里面像是布满了点点星光。
大岐民风开放,崔娘子又是从小身体弱,于是就喜欢看英气的女子骑马射箭…
两个人想着不同的事情,却都不约而同的,脸开始发红了。
李玄宁觉得自己太不正常了,方才好不容易把心拉回来,又回去了。
她脸红得厉害,索性也不讲究什么形象了,小跑到湖边,捧起一把水就往自己脸上撒。
晶莹透亮的水珠快速滑过脸颊,更添少年的清秀。过了片刻,李玄宁整个人便清醒了许多,便开始继续梳理案情。
目前看来,韩家哥哥被判徒刑的事情,确有蹊跷,她该同韩姐姐日后慢慢查清此事,当下之急,应是先找出杀害崔玉的凶手。
“崔玉将这个东西带在身上,必是有用。”
崔妙颖点头表示赞同:“韩颐一案乃是韩家同李家之党争造成的悲剧,如果我们推论是对的,闰二月十四代表去岁的四月四日,那么崔玉一定是为这两方中的一方做了某些事。”
李玄宁接着道:“那么必然得罪了另一方,便惨遭毒手。”
韩家势力已尽,敢在南湖作案,那么答案显而易见,杀害崔玉的是随国公一派之人。
“不对。”崔妙颖小声道。
确实不对,如果这么就能简单推出来,那么便能轻易找到凶手。难道随国公的人会不知?
“你莫忘了,圣人的态度。”
崔妙颖转念一想,去岁东川事变,圣人倾向随国公一派,也不排除,就是随国公仗着有圣人庇佑,才无法无天。
“圣人至!”内侍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直入耳边。
“怎么说曹操曹操到啊…”李玄宁心里发慌,她总共没见过圣人几次,待会圣人见了她,真是害怕闹尴尬。
更尴尬的是,那明黄衣摆后头,还跟着众多官员。
象征着天子的卤薄越来越近,崔妙颖拉着她俯身行礼。
“儿请圣躬安,圣躬今日安否?”
“妾请圣躬安,圣躬今日安否?”
明黄色衣摆下的六合靴在她们面前停矗站立,李玄宁心里的慌乱到了极点,她根本不知道眼睛该望哪儿。
她就那么怔怔地盯着皇帝靴子上的祥云花纹,皇帝也不叫她们起来,双方就僵着了。
“朕安。”
皇帝的声音很威严,短短两个字透露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是李玄宁没有见过的。
“起来吧。”
李玄宁卑微地弓着身子,缓缓站起来。
旁边的崔小娘子站起来时,发现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一头往皇帝那栽。
李玄宁瞪大了眼,手比眼更快,已是揽住旁边人的腰,及时止损。
皇帝负手而立,没说什么,浓眉之下的红眸平静如江水不起,整个人未露任何表情,叫人不由自主生了些许恐惧。
崔妙颖稳了身形,轻轻俯身:“妾失礼了,还望圣人恕罪。”
皇帝身侧,穿紫袍的老者亦躬身:“臣的女儿身子弱,望圣人海涵。”
李玄宁一惊,原来那就是崔相。紫色的官袍上明眼看去,无数补丁,花白的胡子随风而动,即使年过花甲,腰杆仍然挺得笔直。
皇帝见此亦生不出怪罪之心,虚扶起老者,说起客套话:“崔相家的娘子,吾自当疼惜。”
夏日晚间的蝉鸣不绝,微风吹拂,林间的柳条轻舞,就是没有一个人敢讲话。
皇帝皱起眉,看向李玄宁,不确定地试探道:“宁娘?”
李玄宁喉头一紧,赶忙俯身下跪道:“儿在。”
“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二人皆惊,皇帝不是知晓发生了什么吗…这话又是个什么意思…
这叫她二人该怎么回答…
又僵了好一会儿,她望着面前的一片紫红,无奈又有惧,早晚都得死,不如快些。李玄宁鼓起腮帮子,准备舍身饲虎,硬着头皮答道:“儿还没能找出杀害崔寺卿的凶手。”
“崔寺卿?崔玉?死了?”
皇帝一连串的问话,让她们彻底傻眼了,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解释…
王棱清,居然敢假传圣旨。
皇帝凝眉,望向她二人的目光里多了深深的探究。
“圣人无需想太多了,便是本宫传的旨,又如何?”
穿着浅紫襦裙的女子站在揽月阁上,俯瞰下方,她旁边站着的,正是王棱清。
王棱清笑眯眯的,见到皇帝也未行礼,反而皇帝身边的人见了站在高处女子俯身行礼。
“臣等,问魏国长公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