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魏收《魏书·河间公齐传》:“子志……与御史中尉争路,俱入见,面陈得失……高祖曰:‘洛阳我之丰沛,自应分路扬镳。自今以后,可分路而行。’”
“韩姐姐来了,快走!”李玄宁拉起崔妙颖的袖子,疯狂奔向人群里,像个偷偷跑出来玩的孩子,被大人发现了一样惊慌。
“让让,谢谢。”
她俩在人群中窜动,直到出了城,跑到了郊外的山腰上。
崔妙颖跑得累出细汗,缓过神来问她:“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崔玉是怎么死的?”
李玄宁的眼眸逐渐变得深沉,这事她本欲过后一人慢慢详查,可方才情急之下,竟是嘴比脑子快,一时说露了嘴。
远处灯火辉煌,目之所及尽是市井气息,即便黑夜笼罩,仍挡不住灿烂的烛光。
肉眼可见,小摊铺子里,店家的微笑,茶水上方,涌起了热气腾腾的雾气,茶客间的欢声笑语,说书人的夸夸其谈。
晚风轻轻吹起她额前的两缕乌发,交替飘舞在明暗的星空下,今年的夏季一点也不热,甚至还带着凉爽。
李玄宁很喜欢这样的世界,没有深宫间的尔虞我诈,亦少了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大家好像都活得很随意、很自在。
崔妙颖见着李玄宁不搭话,就静静地瞧着远方,明了她心中的想法。
“殿下羡慕?”
李玄宁听后,浅浅一笑,随意倒在草地上,仰望着上方的星辰,浩瀚如烟海,有的黯淡,有的明亮无比,今夜无云,晴朗万里,天空似白日一样的蓝。
是啊,她羡慕这样的生活…
“崔娘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个梦想,就是当一名画师,把我所看到的啊…”她抬起手指了指这片天空,青涩的脸上尽是自豪,“全部都画下来。”
转而之间,李玄宁却又露出了苦涩的笑,沙哑的声音响起:“可惜,后来阿娘去世了,宫闱间争斗不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差点…就把这个梦想给忘了。”
“那么现在呢?殿下的梦想是什么?”
“崔娘子想说什么,尽可直言。”李玄宁面上仍旧保持着微笑,嘴角扬起的一丝弧度,却充斥着不易察觉的杀机。
皇帝与魏国长公主多年以来,皆是明争暗斗,两方之间的平衡从未被打破,崔玉的死,让优势偏向了皇帝一方。
崔妙颖是聪明人,哪能听不出来这话的弦外之音,她摆手道:“圣人在收拢权利,魏国长公主殿下若非在江湖中握有幻音坊,与不良人相依,那么生死只在旦夕之间了。”
“你想让我不要查这件事了?”
“是。”崔妙颖点头,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变得凝重起来。
城内是通明的喧嚣,城外是无言的冷寂。
她懂崔妙颖的想法,这样做,是为了她好。今日两方的对峙,她是看到了的。
详查崔玉之死,所牵扯的事,亦或是人,极大的可能与圣人有关系,她所做所查就是在对抗站在权利巅峰的人。
李玄宁轻咽了一口气,反问道:“但是…韩家呢?”
闰二月十四,韩家哥哥遭贬谪的那天,正好与崔玉身上绢布写着的日期重合了,她不信有这般的巧合。
“韩家翁翁为相以来,夙夜匪懈,韩颐任职以来,亦是恪尽职守,无半点逾矩之处。”
“韩姐姐护了我这么多年,中山郡王一脉的韩家军守了大岐边关七世,多少白骨…在长城之下被风沙所掩埋,多少英魂还在上面看着我们,看着这大岐的天下。”
“大通的这番盛况,不仅是七代君王的努力换来的,更是用无数平凡人的鲜血换来的。”
“难道,不该给他们一个公道吗?”
话落,崔妙颖见到的是一双发红的眼眶,深邃的眼神里,是替他人的不甘与委屈。
恍然间,她忆起了一句话,好像被她遗忘了很久,但看到李玄宁,她又想起来了。
那是她步入学堂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君子知命不惧,日日自新。”
在相府多年,她随父亲和兄长一起,沉沦于官场中的险恶,亦看遍了复杂的人心。
当初读的圣人之道、百家之言,早已被抛之脑后,忘的几乎是一干二净。
李玄宁的这番话却是又让她回想起,读书明道的衷心,承先辈之绝学,秉华夏千年义德之君子风范,方为一生之正道。
心中不由感慨,她两手作于面前,俯身行礼道:“渊淳岳峙,沂水春风,周易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岂又易浮于之上,难沉于其下。今日,妾有幸遇公主殿下,受教了。”
说罢,她便拂裙而远去,虽说此事是为大义,但她亦不能置崔家于险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留给李玄宁的,是夜空下若隐若现的背影。
李玄宁知晓崔妙颖为她好,但这件事情她必须要查清楚。
查清此事,不仅仅是为了韩姐姐,更为韩家所有人,为忠于大岐的所有人,争一个公理。
探查崔玉的尸体时,她闻到了浅浅的酒味,是剑南烧春的味道。
剑南烧春产于川西的千里沃野,饮山泉,沐霜雪,有“上得四时造化之美,下汲神景地府之精”之佳话,以五粮为料,集糯米幽雅、大米棉柔、小麦清爽、红梁纯正、玉米丰满五感为一体。
相传李白为喝此美酒曾在川西一带把皮袄卖掉买酒痛饮,留下“士解金貂”、“解貂赎酒”的佳话。
剑南烧春的余香很长,带着粮食香和窑香。
即便尸身过水,李玄宁依旧闻出了这股独属于剑南烧春的味道。
此酒从前朝至今,都是宫廷御用的国酒,李玄宁也是偶然在宜春宴上喝到过,因其独特的醇香,记了它好几年。
朝廷上下能喝到剑南烧春的人是少之又少。
剑南烧春后劲极大,她记得当时喝了不过二三两酒,便已觉得头晕目眩。
崔玉留下的酒香闻着绵长,其一可能是喝了没多久,酒香不易消散,其二可能是喝的多。
她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二三两酒就足以醉人,除非他是李太白。
她的脑中浮现了一个猜测:难道崔玉是醉酒失足落水?好酒本就麻痹了脑子,若是落水,可能呼救都没法子,更别说自救了。
但圣人不让查,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李玄宁左思右想之际,又觉得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是什么啊…
一不小心,树枝将她的衣裙割裂了一个小口子,布料碎裂的声音给了她新的思路。
崔玉的袍子有问题!崔妙颖当时拿的是上衣领,尚且用了力…
她在抖动那件官袍的时候,觉得它太沉了,当时她以衣物入水,重量增加的理由说服了自己,现在想想总觉得不对,一件袍子,入水洗洗后,拿起来仍用不着费九牛二虎之力。
她无法返回现场再看,当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去找王棱清,去找到魏国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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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她可信?”
揽月阁上,魏国长公主席地而坐,一旁的鸭炉里燃着沉香。
她背后的烛光幽幽闪动,配上夏日里的蝉鸣不绝,添了一丝清雅幽寂之感。
煮茶的炭炉冒出点点星火,一丝一丝往外迸射,到半空中消散,陶罐上方浮现着阵阵浅色的雾气。
“师傅,水开了。”
魏国公主眉眼一弯,似是嗅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东西,她拧着眉,眼眸中闪出寒光。
冷冽的声音响彻在房间里,引人发颤:“你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
崔妙颖俯下身子,朝魏国公主恭敬一礼:“我,不知…”
“本宫与皇帝斗了这么些年,你也看到了,你想着崔家,想着崔鸿齐那个老家伙,这当然可以。”
魏国公主抚着自己葱白的手指,看向崔妙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似是嘲讽,更似警告:“但你别忘了,是本宫把你送进崔家的,皇帝拿韩家开刀,拔本宫的牙,宁娘既遇上了你,就不妨由你们俩,一起替本宫还回去。”
她用手挑起崔妙颖白哲的脸,轻柔地抚着,端详着:“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最后两个字尤其重,让崔妙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魏国长公主夺位之心已是再无遮掩之意,她想拉李玄宁入局,让李玄宁查清崔玉的死,当她的刀,做这场争斗的棋子。
崔家不能进来,李玄宁更不能进来,他们都是无辜的。
她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的果报,便够了。
“殿下,宁公主来了,臣,要告诉她吗?”王棱清不知何时又从皇帝身边回来了,恭敬地站在门外。
崔妙颖慌了神,双腿扑通一跪,匍匐在地,小声道:“求师傅,不要让她进来。”
魏国公主没有答话,只是站起,冷眼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师傅,求你了,这一切,我来担。”
细如蚊蝇的声音带着哭腔,让魏国公主不由心软了下来。
她蹲下身子,在崔妙颖的耳畔柔声说出了最狠的话:“你担不起。”
“小武,去告诉阿宁—幻术,天仙子,洛阳,西市。”